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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作品】不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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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不羁的风”——在这艘豪华的游轮上,到处充斥着权势、地位、金钱。
  风流倜傥的余秋深接近清秀的唐清流,目的却是她身边已近古稀且双腿残疾的主人刘太太。
  即将走上红地毯的刹那,刘太太顿悟,一场闹剧般的婚姻就此结束。
  刘太太的去世使得清流得到一笔不小的遗产,同时也使得她行为、作态日渐像极了刘太太,是她的灵魂附了她的体吗?
  如果不是,主仆二人为什么会为同一人神魂颠倒呢?难道只是因为曾经那深情的一吻?
 
 



1楼2006-02-08 09:59回复

      四周围有许多人冷眼旁观。

      “扒手,偷人钱包,当场拉住。”

      “最该死不过,要好好地打。”

      公车来了,清流不敢再看下去,一颗心突突跳,低头找一个座位,缩在一角。

      人兽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唐清流已接近边缘地带。

      半晌,喘息过来,发觉那张旧报纸仍然贴在她脚底。

      清流只得用手去扯。

      一拉,手中撕下一小块,看到的是一则聘人小广告。

      清流一怔,不由自主读起来。

      “中年女士征求女秘书一名,年二十五至三十五岁。相貌端庄,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大专程度,有护理常识更佳,请电二七八一三三与程先生洽商。”

      这是几时的广告?

      脏报头已不知所踪,清流紧紧抓紧那一角报纸,几乎马上决定应征。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去约时间。

      那位程先生相当客气:“我们还没有请到人,前天刚刊出广告。唐小姐,请问你籍贯何处?”

      “上海。”

      “会说流利英语及普通话吗?”

      “都会。”

      “请你立刻带文凭及其他证件到锦绣路一号来面试。”

      “现在?”

      “方便吗?”

      “可以,我马上来,一小时后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脸就出发,足足半个钟头才到那幢小别墅。

      清流迟疑了,这个女秘书不好做,每日交通来回时间就吃不消。

      一进门是小小会客室,女佣请她坐在那里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来了,约六十多岁年纪,穿唐装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个古装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刘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诺诺。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证件。”

      清流立刻把证件呈上。

      “嗯,条件不错,为何不升学?”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点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许吧?”

      清流点点头。

      “刘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体检查报告。”

      “没问题。”

      “这是指定医生,费用由刘太太负责。”

      清流大胆地问:“我可否见一见刘太太?”

      文明世界,小伙计也有权看清楚雇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会儿:“我去问一问。”

      他进去了。

      清流一个人坐着,半晌不见回音,后悔多此一举,乞儿还要意见多多,真正讨厌。

      女佣人捧出茶点,清流一看,是小小精致的火腿三文治与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体贴,她吃得一点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

      老程出来了,他低声说:“太太刚起身,请随我来。”

      清流立刻抿一抿鬓脚,拉一拉衣襟,跟着老程走。

      刘太太房间在二楼,一进去,是私人起居间。

      窗帘都严密地拉拢,光线幽暗,清流的双眼过数秒钟才能视物。

      她与老程又站了一会儿。

      然后,卧室两扇门一左一右同时打开,清流吃了一惊,一辆轮椅由看护推了出来。

      真没想到刘太太不能走路。



    不羁的风 一(4)

      清流定睛一看,惊骇地发觉那并不是一位中年太太。这刘太太起码已有七十岁,白发苍苍,用一方丝巾包着。身上穿着考究的袍子,又干又瘦的双手搁在轮椅扶手上,可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细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着动也不敢动。

      老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与看护一起退出去,会客室只剩她们二人。

      刘老太太开口了,声音干涸苍老:“我叫刘巽仪,你可以叫我刘太太。”

      “是。”

      “你看见了,我行动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点点头。

      “你可愿做这种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来。”

      “过来,近一点,在这张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头来。

      “下个月,我将乘船出海,需要一个游伴照顾我,为期四个星期左右。换言之,这只是一份临时工。”
    


    4楼2006-02-08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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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流当新闻来听。

        珊瑚说:“有人连女朋友都乘经济舱,丢在飞机尾。”这次叹口气。

        清流问:“船叫不羁的风?”

        “是,刘太太最喜欢这只六星级船,已是老顾客。”

        清流一味颔首。

        “是你第一次乘船?好好苦中作乐。”

        “是。”

        “快趁机去休息一会儿。服侍老人同婴儿一样,她睡,你也要睡,否则,她醒了你不够力气应付。”

        清流骇笑。

        她不舍得睡,用过茶点,靠在长窗前看太平洋。大海碧绿闪烁,衬蓝天白云,叫她神驰。

        世上竟有这样享受,唐清流走运了。

        一刹那间,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暂且丢在脑后。

        船渐渐移动,离开码头。

        珊瑚过来:“该唤醒太太,不然晚上睡不着,又该发脾气。”

        侍应生捧进大盘鲜花、水果。

        珊瑚已把化妆品等物取出放好。

        老太太起床,漱口、吐痰、咳嗽,发起脾气。

        “什么都好,房间太小。”

        “换了船,没个熟人。”

        “苦了一辈子,做人没什么意思。”

        接着是沐浴,老人动也不动,叫珊瑚服侍,不是搭架子,而是行动不便。

        她一边淋浴,一边要喝茶听音乐,然后,抹干身体,由清流替她化妆梳头。

        在世上时日不多,更应享受。

        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

        珊瑚轻轻说:“第一日上船,不必盛妆,这是规矩。”

        “为什么?”

        “因为考虑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来,不过,这种不成文规矩也日渐式微,现在许多客人天天穿便装。”



      不羁的风 一(9)

        清流点头:“像从前,乘飞机是大事,现在不少人一个月乘十次。”

        “年轻人始终不爱坐船,嫌闷。”

        清流笑答:“我是来做工的。”

        刘太太又叫人。

        清流扶她到轮椅上坐好,预备推她到甲板上去散心。

        谁知刘太太说:“你,你先打扮一下,换件衣服。”

        啊,是,推轮椅的人也不能失礼。

        她匆匆换上一袭便服,洗把脸,掠一下头发,才把刘太太推出去。

        一到甲板,吸口带盐香的新鲜空气,精神又回来了。

        说也奇怪,刘巽仪老太太一出现,马上有各式人等前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

        “刘夫人。”

        “伊芙莲。”

        各人态度都十分亲密,像是老朋友,可是一开口,却说些极浮面的话。

        “天气真了不起,这次船到了苏连托,一定要玩个痛快。”

        “我却欣赏直布罗陀的峭壁,你认为呢?”

        然后,终于说到是非,“列国强的千金下个月结婚,不过列太太不喜欢那边亲家。”

        清流别转面孔。

        这些人,简直辜负了良辰美景。

        他们都知道轮椅后的女孩没有身分,连眼睛都不抬。

        清流去取茶点。

        茶厅的领班笑笑:“是刘太太的薄荷茶吗?”

        “正是。”

        那年轻人十分可亲:“我叫任天生,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刘太太是我们老主顾。”

        “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恶。”

        边说边做,片刻他已准备好茶点。

        “我帮你拿过去,唐小姐。”

        清流一怔,他怎么知道她名字?

        那年轻人笑答:“我们有客人名单。”

        了不起的记性,无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天分。

        刘太太也认得他:“小任,这些日子还好吗?”

        “十分牵挂你。”

        “你怎么还在甲板上?”

        “这份工作也不错。”

        “我同你大老板说,把你升上去。”

        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笑。

        清流有点喜欢这个任天生。

        黄昏,风大,清流主动把轮椅转一个方向。

        刘太太这时才有空把视线集中到大海去,在她脑海里,可有泛起当年的人与事?

        年轻的清流想,一个人若回忆二三十年之前的经历,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辈子的事。

        刘太太捧着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着的大钻戒都松了,似随时会脱出来。手指比从前干瘦,她又没把戒子拿到首饰店去收紧。
      


      9楼2006-02-08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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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发站她身后。

          忽然听得她说:“当年度蜜月,也是在这艘船上。”

          “是。”

          “那时船上没有几个华人。”

          “是。”

          “那年,刘先生与我现在差不多年纪。”

          清流不出声,红颜配白发,总有个理由。

          “他也坐轮椅,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贵,大家站着,哈着腰招呼他。”

          一天橘红色晚霞,清流说:“风大了,也许进去会好些。”

          “到图书馆会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舱地图,知道在什么方向。

          “唤珊瑚来服侍我吃晚餐。”

          “那么请先吃药。”

          图书馆外有告示,上面写着:易卜生作品研究讲座,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约翰·奥唐纳主持。船有船的文化,与飞机大不一样。

          珊瑚到了。

          刘太太挥挥手:“清流,你去吃饭吧。”

          清流松口气,挑一间咖啡座坐下,这时,才发觉膝头都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过十二小时,怎么没有休班的时候?

          合约上清楚说明每日工作八小时的。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吗?我可以坐下来吗?”

          清流抬头,吓一跳,她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



        不羁的风 一(10)

          高鼻子,会笑的大眼睛,黝黑肤色,穿极薄的白色长袖衬衫以及礼服裤,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叫余求深。”他已经坐了下来。

          清流看着他,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来,一张好看得惊人的面孔原来真可以叫人停止呼吸一分钟。

          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干杯,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幸运之神追随你。”

          说得太动听了,清流不由得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问:“你与刘太太一起上船?”

          怎么搞的,这只豪华六星游轮宛如小镇,每个人知道每个人的事。

          她点点头。

          “请问,她是你什么人?”

          清流坦白地答:“东家。”

          他有点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书。”

          “原来如此。”

          笑脸迎人,殷殷垂询,令清流受宠若惊,如沐春风。

          清流问:“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齐旅行?”

          “我?”他似有点怅惘,“我完全没有家人。”

          “是业务旅行?”

          “不,纯度假。”

          清流十分乐意与他多攀谈一会儿,可惜刘太太又来叫人,传呼机响个不已。

          清流说:“我要走了。”

          “我住三零八三号舱。”

          清流点点头,那也算是头等,就在他们走廊后边,一个人住很舒服。

          整只船就是社会缩影:头等、二等、经济、内舱,付得起价钱住好些,出不起钱无谓抱怨。

          有些便宜游船上,还提供四个大人塞在一间无窗房的特等优惠,丰俭由人。

          清流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那个叫余求深的年轻男子却自斟自饮,把一瓶香槟喝光。

          半晌,有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半天。”语气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强壮的肩膀。

          他笑起来,牙齿特别白。

          回到舱内,清流发觉一地垃圾,舱务员正在收拾。

          “怎么一回事?”清流悄悄问。

          珊瑚更低声:“太太发脾气。”

          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生活算得惬意了,吵吵闹闹,同自己过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张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楼上,可听到细碎跳舞音乐。

          老太太忽然问:“会跳舞吗?”

          “哪里有时间学。”有点遗憾。

          “我已经没有脚。”

          清流取来一条薄毯子盖在她腿上:“脚好端端在这里。”

          “你怕我吗?”

          清流答:“不,不怕。”

          “可讨厌我?”

          “你是我老板,伙计没理由讨厌东家。”
        


        10楼2006-02-08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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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流忽然觉得安慰。

            “你在这里。”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他总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边,扬声说:“嘴巴专爱乱讲,会不会受到惩罚,日后生疮?”

            清流失笑,原来他也听到了闲言闲语,帮她出气呢。

            那两位太太立刻噤声,过一分钟,站起来离去。

            余求深仍然穿着飘逸的白色长袖衬衫,笑笑问:“你怎样报答我?”

            清流也笑问:“你说呢?”

            又自觉似同人打情骂俏,绯红了脸颊。

            “这样吧,介绍我给刘太太认识。”

            清流一怔:“呵,这个容易,请跟我来。”

            清流把他带过去,向刘太太报上他的名字。

            余求深立刻蹲到刘太太面前,絮絮地说起话来。

            一阵风吹来,清流的背脊有点凉,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余求深是什么人,企图些什么,为何对她如此殷勤。

            清流讪笑,冷眼旁观。

            只见刘太太像是忽然年轻了,视觉听觉仿佛灵敏许多,她咧开嘴正笑呢。

            清流暗暗好笑。

            这私人秘书的职位,应由余求深担任才是。

            珊瑚在清流身后出现。

            “我可说得是?”

            清流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半仙。”

            “不敢当,这种舞男,我见得多了。”

            清流偷偷叹口气。

            “每艘船里都挤着十个八个,专伺单身女士落了单有机可乘捞一笔。”珊瑚甚为不屑。

            “都满载而归吧。”

            “当然,困在船中,动弹不得,是最佳机会。”

            “成本不便宜。”

            “小财不去,大财不来。”

            她们两个人相视而笑。

            清流心中释然。

            不然,余求深还会冲着她来?一个连替换衣裳都能不多一件的穷女孩,拿什么出来见人。不要说是他,连她也不愿随便找一个人来牛衣对泣。

            “既有舞男,交际花也少不了吧?”

            珊瑚笑笑:“那自然,有花蜜之处,哪里少得了蜜蜂。”

            闹半晌,大家进饭厅去,见船长。



          不羁的风 二(2)

            忽然发觉推轮椅的已是余求深。

            清流掩嘴骇笑。

            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懒,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清流以为是任天生,低头苦笑:“笨人躲起来比较好。”

            那人笑了:“不要紧,有我这个一样笨的陪你。”

            清流忽然发觉那人不是任天生,吓一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粗眉大眼,十分可爱。

            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轻人伸出手来:“马星南。”

            清流也说:“唐清流。”

            “好名字。”

            “谢谢。”

            “一个人?”

            “不,陪刘太太来,我是她秘书。”

            他说:“我与大哥陪父母。”

            “呵,应当珍惜这种团聚机会。”

            他笑笑,不语。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会不是好青年。

            他说:“爸妈一向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大哥。”

            “不会,只不过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脸,其实在他们心中,你俩地位同等。”

            马星南笑:“你怎么知道?”

            “亲生父母,不会偏心。”

            他改变话题:“呀,在船上怪无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试试请假。”

            “七时在三楼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胆上前向刘太太请假。

            老太太正与余求深喁喁细语,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厚而扎实有弹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没听清楚清流说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挥手:“去,去。”像赶一只苍蝇似的。清流见目的已达,哪里还顾自尊,一溜烟走掉。

            没想到找到了余求深那样好的替工。

            她走到咖啡座。

            这次可真看到了任天生。

            任天生观她气色,给她一杯爱尔兰咖啡。

            清流喝一大口。

            他轻轻问:“气恼?”
          


          13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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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流颔首,叹口气道:“穷人要维持一点自尊不容易。”

              “人穷志不穷。”

              “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的空话。”

              任天生笑:“可是发现某人的真正身分了?”

              清流抬起头来问:“你怎么知道?”意外之极。

              任天生不敢说,以往,曾经有母女在船上度假,那人拼命献殷勤,少女以为对象是她,乐得什么似的,结果,目标却是母亲。

              任天生当然猜得到。

              那少女沮丧的神情,同今日的唐清流一模一样。

              “你认识余求深?”

              “该人也是船客。”

              “常常来?”

              任天生答是。

              “每季都见到他?”

              任天生笑笑说:“许多人都喜欢坐船。”

              “每次都找到猎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清流恍然大悟,“这船是他觅食之地。”

              任天生不出声。

              清流这才发觉自己的口角何等粗俗,有点羞愧,也立刻噤声。

              倒是任天生,不以为意,轻轻说:“世上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一艘船是社会缩影,一刹那间有缘,各人聚在一起。泊了岸,各人又散东西。”

              清流认为他的见解不错。

              只是,外形那样好的一个人,不料是个草包。

              咖啡座多了一位客人,清流见过这个艳女,她也认得余求深。

              噫,难道半艘船都为这个人倾倒不成?

              清流不想同她搭讪,不料她却有意思说上一两句。

              她诉苦:“青春貌美还比不上金钱。”

              清流忍不住说:“也有人不爱钱。”

              那艳女笑了:“谁,你? 我?”

              清流不敢搭腔。

              “在这艘船上的人,不是被请的,就是请人的,都是一种交易,你说为的是什么?”



            不羁的风 二(3)

              没说上几句,有人在远处喊她:“娜塔莎,娜塔莎。”一定是请她的人。

              她摇摇头,站起来走开。脚上踩着九公分高跟鞋,不知怎样走得动,真是练出来的功夫。

              任天生看着她的背影,不出声。

              清流说:“又是另外一种人。”

              任天生点点头。

              清流笑,“这众生相也够你欣赏的。”

              他鼓起勇气:“今晚七时,想约你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意外:“我已经约了人了。”

              又迟一步,任天生顿足。

              “改天见。”

              清流回舱去替刘太太整理行李。

              刘太太也准备跳舞。

              她在挑衣裳,绫罗绸缎洒满地,不知穿哪一件才好。

              “清流清流,你来看看哪件适合。”

              声音兴奋得一如少女,听上去十分诡秘,清流觉得不自在,勉强笑道:“珠灰纱衣就很好。”

              “那是上半年的款式。”

              急得团团转,坐在轮椅上顿足。

              她像是真忘记了年龄岁数,一刹那间走过时空,回到半个世纪以前去。

              清流忽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当事人快乐即可,于是改变态度,喜滋滋帮她拎起一件翠绿色袍子:“不是带了一套绿宝石首饰吗?配这个多美。”

              刘太太笑了:“绿配绿,多俗气。”

              “那该配什么?”清流是真好奇。

              “大胆一点,配紫晶;传统些,配黑珍珠。”

              “红宝石行吗?”

              “那是险着,倘若宝石大如鸽卵,颜色又似鸽血,不知多抢眼。”

              这席话叫清流开窍。

              “就这套吧。”

              珊瑚连忙取过袍子去熨。

              老太太笑说:“我且去睡个中觉。”

              清流开启首饰盒子,检查珠宝。

              珊瑚用自备小蒸气熨斗喷晚装上的皱褶。

              她对清流说:“你心地好。”

              “人嘛,总要自得其乐。”

              “谁说不是。”

              清流感喟:“不知几时,人类的灵魂才会随着肉体同步老去。”

              珊瑚笑了。

              噗一声,忽然没了电,清流看一下:“我去找舱务员借新插头。”

              “快去快回。”

              借到插头,回头就走,有人在走廊截住她。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与他的标志白衬衫。
            


            14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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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微笑:“你怎么在这里?”

                清流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他还想怎么样?

                “找你呢。”

                “有何贵干?”

                “七时整,一起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一怔,嗤一声笑出来:“你不是已经有了舞伴吗?”

                “我也有权与别人跳舞。”

                清流看着他:“我想不行,我另外约了人。”

                她转头走,他叫住她。

                “你看不起我?”

                她想一想:“没有,我不敢。”这是真话。

                “为什么态度变得如此厉害?”

                “因为觉得不配同你做朋友。”

                “你讪笑我。”

                清流十分热诚:“完全没有这样的事。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心甘情愿替刘太太打点生活起居,希望你也不要看低我。”

                “我知道背后他们怎样说我。”

                “既得利益,不用理会别人闲话。”

                清流自顾自回舱房。

                珊瑚接过插头插好。

                “你去找找那条黑色绣牡丹花大披肩。”

                清流记性好,三分钟就拿出来。

                珊瑚笑:“今晚你也去见识一下吧。”

                “我没有玻璃鞋。”

                “往箱子里挑行头好了,神不知鬼不觉。”

                清流迟疑。

                珊瑚又说:“你若带三百件衣裳的话,你会不会记得每一件?”

                清流笑了。

                黄昏,游轮驶进直布罗陀海峡。两岸是峭壁,海鸥哑哑低旋,那气氛神秘忧郁,可是甲板上张灯结彩,乐声不停,绅士、淑女衣着华丽,笑语欣欣,恰成对比。



              不羁的风 二(4)

                清流只觉眼界大开。

                单是今晚,已值得上船。

                她穿着一袭简单的黑纱晚装,借了老太太一条红宝石项链,已经光芒四射,有不少男士打听那是谁。

                她靠在栏杆上看风景。

                “找到你了。”

                清流抬头,看到英俊的余求深。

                她意外:“刘太太装扮妥当,待你去接她呢。”

                “来,先跳舞再说。”

                清流笑笑,由他带入舞池。

                “今晚你漂亮极了。”

                “谢谢你。”

                “你身轻如燕。”

                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这些,都不重要。”

                “是,”他笑,“你我都有工作在身。”

                清流说:“快去吧。”

                这时,有人拍他的肩膀,叫他让舞,他看了对方一眼,沉默退下。

                任天生接过清流的手:“你约的是他?”

                “不是。”

                “我造次了,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姐,不乏舞伴。”

                “可是他还没来。”

                任天生凝视她:“不过你也并不在乎。”

                清流笑了。

                “你今晚真漂亮。”

                听他们说多了,清流也真相信起来,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

                任天生递一杯香槟给她。

                才喝一口,就听见甲板另一头一阵轰动,原来是刘太太上来了。

                灯光下的她俨如一个女皇,头上戴着闪烁的钻冠,肩上披着华丽的绣花披肩,尺来长的丝线流苏几乎垂到足踝,精装下的刘太太有尊严有身分。

                穿着小礼服的余求深站在她身后,因为太英俊了,看上去像子侄,而不是像小白脸。

                刘太太想往前走,余求深连忙搀扶。

                清流想上前帮忙,任天生忠告:“不需要你。”

                真的,已经批准她告假,还碍在跟前干什么。

                “到什么地方去开小差好?”

                任天生答:“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望台上。

                “奇怪,今晚没有风。”

                北斗星闪烁皎白,与月亮相辉映,叫人心旷神怡。

                清流抬头观星:“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夜。”

                任天生忽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清流笑了:“这两句中文诗文法似乎不对。”

                “诗句并不讲究文法,只求意境。”

                “我从前的男朋友也那么说过。”

                “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他丢弃我。”

                任天生大吃一惊:“不可能,他是心的瞎子。”

                清流笑不可抑:“谢谢,谢谢。”
              


              15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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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下,任天生觉得唐清流是美女中的美女,艳光不可逼视。

                  他轻轻说:“你要是想找一个人发展未来的生活,请考虑到我;要是光想轻松一个假期呢,我不是理想人选。”

                  清流一愣,不知如何置评。

                  “先生太心急表态了吧?”

                  “不不,讲明白了好。”

                  “怕会把你吓跑。”

                  “不该跑的跑不掉。”

                  任天生看着她:“你对人都是这么客气,还是单单对我?”

                  一言提醒清流,她对余求深,好像就老实坦白得多。

                  任天生是个好人,她怕他受到伤害,不忍心。

                  而一个男生如果只是被异性指派成好人,那么,他的前途实在有限。

                  “我们下去吧。”

                  清流举起右手,望台那么高,她几乎以为可以摘下一两颗星呢。

                  舞池挤破了人,乐队奏起桑巴舞。

                  “会吗?”

                  清流摇头。

                  任天生笑:“我也不会。”

                  “让我们去吃龙虾。”

                  “我得回舱去打点杂物。”

                  “喂,你的舞伴还没有到。”

                  “大抵失约了。”

                  “再跳一次四步。”

                  他的肩膀强健可靠,夜凉如水,有温暖的胸膛可供依偎,清流也不再客气,轻快地起舞。



                不羁的风 二(5)

                  一曲既罢,清流说:“我得走了。”

                  “明日我休假。”

                  “有什么打算?”

                  “船停后,我陪你上岸走走。”

                  “再说吧。”

                  回到船舱,只见一天一地的衣物,珊瑚正竭力收拾。她看到清流,不禁松口气,说:“还算有良心。”

                  清流先脱下自己身上的穿戴,放好,换上便服,然后帮珊瑚做生力军。

                  “今夜她会玩到几点?”

                  “过一刻我去接她下来。”

                  “不能让她尽兴吗?”

                  “身体吃不消。”

                  “船上有医生。”

                  “弄得不好,需召直升机救人。”

                  “她哪里肯回来。”

                  “双腿吃不消,哪由得她放肆。”

                  半晌,清流说:“那余求深真有办法,把她哄得那么高兴。”

                  “人家靠这个本事营生。”

                  “命运真奇怪,年轻的时候,她服侍人;年老了,人服侍她。”

                  “可不是。”

                  两个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快。

                  老太太返来了。

                  轮椅推进来,余求深吻她的手道别。他柔软的嘴唇接触到的是五颜六色的冷冰冰的宝石,滋味一定非常好,他才不屑去吻那些光秃的粗手。

                  刘老太太还在哼歌。

                  可是,还没上床就已经频频进浴室。

                  清流同珊瑚商量:“叫医生,事不宜迟。”

                  医生即时赶来,诊视过,说是喝多了果子酒,开了些药,叫清流密切注意变化。

                  老太太躺在床上,忽然出了个怪题目。

                  “去把求深叫来,说我不舒服。”

                  清流吓一跳,老太太卸了妆躺着,说得不礼貌一点,并非似海棠春睡。

                  清流连忙按着她劝道:“别让客人看到精神不振的样子,你说可是?免他担心。”

                  刘太太想想,这说得对,只得颓然倒下。

                  脱下来的珍珠、宝贝堆了一茶几,此刻的她,也就与一般老妇无甚不同。

                  清流轻轻退出。

                  回到房中,刚靠下,又听见老太太叫。

                  她整晚不睡,服侍她进出浴室。天亮时,连刘太太都叹口气:“难为你了。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清流倒不计较这些。

                  早上,珊瑚过来,捧着大束鲜花。

                  “看,消息多灵通,都知道刘太太不舒服。”

                  医生自动来复诊。

                  余求深接着来敲门,他进卧室与刘太太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才逗留了十分钟,刘太太的气色又大有改变。

                  她频频说:“我没事,我没事。”

                  随即悄悄与清流说起余求深这个人来。

                  “你看这年轻人怎么样?”

                  清流不想搭腔。

                  “我觉得他很好,上了岸,想留他在身边做秘书。”

                  清流觉得可笑:“他恐怕不是秘书人才。”
                


                16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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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吗?不记得了。

                    清流微笑:“没关系。”

                    “家父有点要紧事叫我陪客。”

                    “不妨,下次再约。现在我有点事做,抱歉。”

                    她去替老太太取冰茶。

                    原来世上最没有自主的是少爷阶级,凡事需听命于父王母后,动弹不得。

                    这个人,给他零分已算客气,应倒扣六十分。

                    捧着茶过去,余求深见到了,不问自取,咕咕整只高杯饮尽。

                    幸亏有两杯,他再伸手来取,清流一闪,服侍刘太太。

                    老太太眯眯笑:“我不渴。”

                    清流忙劝:“消消暑,已在太阳下蒸了那么久。”



                  不羁的风 二(7)

                    余求深说:“我去淋浴,稍后再见。”

                    刘太太叫住他:“求深。”

                    在他耳畔不知说些什么。

                    旁观的清流只觉自己的耳朵发痒。

                    回到舱内,完全另外一番光景。

                    刘太太一味喊晕眩,珊瑚要唤医生,她却又说:“慢着慢着,有重要事先办了再说。”

                    她叫珊瑚取支票簿来。

                    “可在马赛或尼斯提款那本。”

                    珊瑚取出印章支票等物,小心翼翼地问:“上款写什么?”

                    “写现款一字,面额十万法朗。”

                    “太太,这是作什么用场?”

                    “咄,我用自己的钱还得问谁不成。”

                    珊瑚无奈,只得盖章给刘太太签名。

                    “还有,约船长到我房来见面。”

                    “干什么?”

                    “立遗嘱。”

                    刘太太笑得极为高兴,像是晒多了太阳,中了毒素,失去正当判断能力。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看着她把支票放入一个写着“余求深”的信封里。

                    然后她打一个哈欠:“累了。”

                    清流决定与老程先生商议。

                    电话接通,老程笑笑:“太太时时有突发的兴致。”

                    “可是这遗嘱……”

                    “不怕,她一年做十或二十次新遗嘱。”

                    啊,是这样。

                    老程问:“一切还好吗?”

                    “托赖,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过了。”

                    老程笑:“年轻力壮,挺得住。”

                    清流不语。

                    “太太没有后人,亦无亲属,给谁花钱,毋需替她担心。”

                    “是。”

                    清流问珊瑚:“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吗?”

                    珊瑚笑:“若肯请客,一百桌也坐得满。”

                    一上船,岸上烦恼丢到海里,无忧无虑,清流开始投入假期。

                    晚饭时分,她去叫刘老太太。

                    老太太模糊地说:“让我多睡一会儿。”

                    一摸额头,烫手,珊瑚及清流连忙打电话到诊所。

                    医生到了,摇头:“怎么不好好休息?”

                    清流赔笑,贪欢,是人之常情。

                    “我替她注射,好好睡一晚。”

                    珊瑚微笑:“爱跳舞的人又可去跳舞了。”指的是清流。

                    医生离去,余求深进来。

                    “刘太太有东西交给我。”

                    珊瑚走到床头,把那只信封递给他。

                    他拆开,目光如闪电,校对过日期、签名、银码,马上收进口袋。

                    接着,他并没有问候刘太太,也并不道谢,潇洒冷酷地离去。

                    他可不怕暴露真面目,这倒也是优点。

                    “看到没有?”珊瑚感喟,“钱可以买到的,不过是这样。”

                    刘太太蜷缩在大床一角,从背影看去,同贫穷孤苦的老妇相同,不过一觉醒来,她有佣人服侍。

                    财富还是可以帮到她,一切都是买回来。

                    “支票,可是要到尼斯才能兑现。”

                    “放心,”珊瑚笑,“现金支票,打个折头,立刻可以变钞票。”

                    “船上又不必花钱。”

                    珊瑚大为讶异:“你没到二楼赌场去看过吗?”

                    清流愣住,真的,怎么没想到。

                    “多少都不够花。”

                    接着,清流听了好几通电话,都是问候刘太太的。最后,有人找唐小姐,清流一怔:“我就是。”

                    “清流,我是马星南。”

                    清流没好气:“又是什么事?”

                    “出来喝杯茶。”

                    “我正值班。”
                  


                  18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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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实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愣:“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清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的,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行晚辈礼,唯唯诺诺。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离开。

                      刘太太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个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不羁的风 二(11)

                      清流撇撇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21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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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蜡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她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不羁的风 三(1)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尚未发明似的。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分,喜滋滋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让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在船上,船长可以主持婚礼。”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

                        珊瑚说:“还是待上了岸,找律师商议的好。”

                        “唉,事事同他们谈,没有意思。”

                        清流赔笑:“太太不过说说而已。”

                        “谁说的?我十分认真。”

                        珊瑚已不敢多说。

                        接着,刘太太自言自语道:“年年来那不勒斯,这次最高兴。”

                        清流趁转背,同珊瑚说:“会不会遇到骗子?”

                        “道行够高,骗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关心?”

                        “放心,老太太许多财产,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

                        清流吁出一口气。

                        珊瑚问:“你猜是谁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当然不是船长。”

                        “难道是……”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会是余求深吗,他愿意结婚?

                        做他们那一行,最开心的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无牵无挂,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

                        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

                        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迎头就碰见余求深。
                      


                      22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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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夸张、炫耀、俗气,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

                          腰身只有一点点,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气,忍住,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

                          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气吞声。

                          “今晚,尽管大胆赴约。”

                          老太太不需人陪?

                          正在狐疑,余求深已经来了。



                        不羁的风 三(3)

                          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可把清流支开,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

                          余求深蹲到她身边,喁喁不知谈些什么。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轻轻同清流说:“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

                          数目已经不少。

                          珊瑚说:“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来,”珊瑚说,“我帮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记住,十二时整要回来。”

                          两个人都笑了。

                          马星南打电话过来:“六时整我过来接你。”

                          清流急急应了一声。

                          珊瑚正帮她梳头,将一把头发束到头顶。然后,捧出一只饼干盒子似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钻冠。

                          “哇。”清流忍不住张大了嘴。

                          珊瑚笑:“这是首饰之王,来,没有头衔也要试一试。”

                          钻冠稍有分量,两边扣紧了,把清流整张脸映得宝光流转。

                          女性追逐钻饰,实在有最佳理由。

                          珊瑚赞欢:“再不需要其他饰物。”

                          “这顶皇冠做工如此细致,不像是现买的。”

                          “好眼光。这原是俄国罗曼诺夫皇族的遗物,列宁革命时流入欧洲,贱价出售,那正是有钱人搜刮钻冠的最佳时刻。”

                          清流恻然:“原来全是身外物。”

                          “正确。”

                          六时整,她走出船舱,马星南看到她,啊的一声。

                          步人宴会厅,所有客人及侍应生又是嗡嗡地窃窃私语。

                          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来迎宾,以示尊重。

                          马红梅完全改变态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边。

                          清流真想告诉她:衣服、钻冠,全是借用的呀,钟一敲十二点,全部得归还。

                          穿上那样的衣饰,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庄。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马家的人也不便随意开口。

                          终于,马老先生试探地问:“听说,你是刘太太的养女?”

                          连清流自己都觉得讶异,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马星南来解围:“我们跳个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来松一松。

                          他俩转到舞池。

                          马红梅看着清流背影说:“还有一个谣传,说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宠。”

                          马红梅冷笑一声:“妈,你肯把那样名贵的钻饰借给我戴吗?问你多次,只说在珠宝店里修改。”

                          这时有客人欢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马星南说:“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么,到甲板散步总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视地面。

                          码头上涌满穷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挥手。

                          远远看到清流,大声喊:“美丽的小姐,请施舍点钱,掷下来即可。”

                          清流骇笑,没想到这种情形会在非第三世界发生。

                          马星南说:“孩子讨钱用是那不勒斯的传统。”

                          “应该禁止呀,如此有辱国体。”

                          “也许,人家没有那么多心。”

                          乐队在餐厅里演奏起《回到苏连托》。

                          “明早我们去苏连托碧绿岩洞游览如何?”

                          “明日再说吧。”

                          这种人家,面色转变太快,清流适应不来。

                          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红缎鞋有点挤脚,清流便借机早退。

                          她特地走进餐厅向众人一一道别,马太太还搂着她吻别,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离开人群,才松一口气。

                          第一件事便是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回舱房。

                          进了门,发觉灯全熄了,未到十二时,刘太太已经睡下。
                        


                        24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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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后拉下拉链,嘘,肌肉与脂肪齐齐恢复原状。

                            她把裙子搭在沙发上,待明日处理,便一径回卧室卸妆。在浴室里轻轻除下钻冠,洗干净脸,她叹口气,走到床边,开亮了台灯。



                          不羁的风 三(4)

                            床上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后一步,撞到茶几上,发出响声。

                            床上的人醒来,嘘了一声,叫她肃静,以免吵醒刘太太。

                            清流定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身,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惊又怒,喝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求深笑着反问:“你说呢?”

                            清流取过电话:“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卫。”

                            余求深轻轻说:“是刘太太叫我在这里陪她。”

                            清流放下电话:“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换房间。”

                            清流连忙披上浴衣:“将你的门钥匙给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卧室出来,会怎么说?”

                            清流恼怒:“我管人家说什么,下了船,各自东西,永不见面。”

                            “这么说,你我怎么有缘。”

                            清流看着他,只见他裸胸宽大强壮,不见一丝脂肪,下身用被褥遮盖着。她忽然涨红面孔,忍气吞声,走到起居间,蜷缩在沙发上睡。

                            良久,她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过来,推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无比讶异。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压低声音:“你要当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没问题,太太要是反对呢?”

                            “我不是卖身的家奴。”

                            刘太太起来,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兴?”

                            清流赔笑:“回来发觉寝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后与她做室友,你说可好?”

                            “不嫌挤吗?”

                            “没关系。”

                            “随你吧,不过有事一叫,可得马上过来。”

                            清流如遇皇恩大赦:“是,太太。”

                            刘太太打一个呵欠:“累极了。”

                            她唤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钻入,经过昨夜,她怕见到这个人。

                            余求深听见有人叫,只应一声“来了”,久久不见踪影,清流心中暗暗生气。

                            半晌他出来了,披着毛巾浴袍,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淋完浴。

                            “求深,把我们的计划说出来给她们听。”

                            余求深往沙发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里取过一个梨子,咬一口,不出声。

                            “你说呀。”刘太太催促他。

                            老人语气如少女般娇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声。

                            刘太太“啐”地一声:“你不说,我来说。”

                            她放下了银梳子,转过头来:“待会儿我们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这么多?

                            刘太太忽然笑了,她说下去:“改乘飞机到巴黎,我已联络好牧师替我俩证婚。”

                            清流张大了嘴合不拢。

                            “你们二人跟着来打点,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俩,有得忙。”

                            清流还是睁大双眼,一时未能把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与欧阳律师将在巴黎与我们会合,你们放心,这次将会是正式合法的婚礼。”

                            清流霍地转过头去看着余求深。

                            这时,他也收敛了笑容,平时动人的眼睛呆视前方,暂停散发魅力。

                            一夜之间,事情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刘太太办事能力怎么如此高强,几通电话便已安排好终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私人秘书。

                            清流只得说是。

                            “在巴黎逗留两日,然后飞到雅典再上船,时间刚刚好。”

                            清流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太太宝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肉体和力气,是靠思想和智慧。

                            她毕恭毕敬回答:“知道。”

                            刘太太忽然咕咕笑,声音似猫头鹰,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说:“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与珊瑚同房,对不起。”



                          不羁的风 三(5)
                          


                          25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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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程笑笑说:“别担心,我打电话叫各时装店把套装送上来。”

                              “还要头饰帽子。”

                              “不成问题,他们都会配好。”

                              他自去联络。

                              半小时后,公寓里已堆满绫罗绸缎。

                              余求深却取起外套,打开大门准备出去。

                              清流急问:“喂,你到什么地方去?来帮帮忙。”

                              “我去逛罗浮宫,你可要跟着来?”

                              “我怎么走得开?”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顺手抽出一件:“嗯,芝韵诗,多么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试穿吧。现在,可以走了吗?”

                              清流骇笑。

                              一边珊瑚拼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内心矛盾,挣扎半晌,秀丽的脸微微扭曲,这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终于,清流微笑:“我不会做那样缺德的事,”她补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耸耸肩,开门出去了。

                              珊瑚气道:“什么样子。”

                              老程却说:“这里没他的事,怪闷的。”

                              到底是男人比较了解男人。

                              “婚礼几时举行?”

                              “明早十时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师上门来,就在这里举行。”

                              清流意外:“这么方便?”

                              老程笑道:“可见欧阳律师办事是多么妥当。”

                              跟着,医生上来替刘太太检查身体。

                              珊瑚斟杯咖啡给清流。

                              清流问:“你还有没有荡漾的感觉?”

                              珊瑚摇头:“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说:“我却还在摇摇摆摆。”

                              珊瑚含有深意地说:“你的确是比我们敏感得多。”

                              医生一走,布置婚礼场地的人来了。没有太多改动,只捧来更多鲜花,把几件家俱略为移动一下,又搬来一架小小古董钢琴。

                              他们离去之际,客厅已经变了样子,举行婚礼也不觉突兀了。

                              清流忍不住问:“明日十时半以后,余某可是有权分一半财产?”

                              珊瑚嗤一声笑。

                              老程和蔼颜色地回答:“太太不会亏待他,有些东西的确已由欧阳律师拨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满意。”

                              刘太太在寝室内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铺了地毯,渴望有鲜味的汤喝。

                              老程连忙说:“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笋丝汤。”

                              刘太太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黄昏,他溜达到这个时刻还未回来。

                              刘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悦地发呆。

                              可是大门一响,余求深手里捧着一盘铃兰回来了,刘太太马上露出笑容,接过深深嗅着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难得的是这样的陈腔滥调,刘太太居然也受用。

                              各人也有礼物,由余求深亲自挑选,老程他们立刻道谢。

                              清流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刘太太笑说:“大家喜欢就好。”

                              又把婚戒传给他们看。

                              清流有点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环,一点花巧也无,戒指内侧刻着二人姓名缩写。刘太太叫老程代为保管。

                              香槟也送上来了,队伍忙而不乱,井井有条。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人上,安排得妥妥当当。

                              刘太太说:“明日劳驾各位一早起来。”

                            那是真的早,五时便得起床准备。

                              清流与珊瑚更在四时多便起来打点。

                              整个客厅都弥漫着花香。昨天的花蕾刚刚绽放,到了中午,又该谢落了。


                            27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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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问:“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获不浅,人在巴黎,也该轻松一下了。”

                                清流轻轻说:“后会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运。”

                                他取过外套,潇洒地开门出去。

                                余求深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清流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见清流惘然若失的样子,揶揄道:“世上这样的汤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过头来说:“不,他是他们当中很特别的一个。”

                                珊瑚冷笑一声。

                                不久,刘太太证实了这一个说法。

                                她尖声问:“你们让他走?”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刘太太走进卧室,嘭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里边。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收拾客厅里的残局。

                                看看时间,才九点半。

                                有人按铃,原来是送结婚蛋糕的来了。

                                清流从来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雕塑,雪白三层高,全是各式各样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片淡黄玫瑰花瓣,放进嘴里。

                                啊,尝到甜头了。

                                珊瑚咕哝道:“白花费。”

                                老程却说:“钱不是问题。”

                                真没想到悔婚的会是刘太太。

                                纯银相架里还留着她与余求深的欢乐时光。

                                茉莉上来问:“都收拾掉吗?”

                                老程点点头。

                                “我去唤人来把钢琴抬走。”

                                稍后,清流听到古董钢琴发出铮铮的乐声,有人在弹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来是刘太太,既未更衣,也没化妆,在那里弹琴呢,像苍白的魑魅,不过不耐寂寞,白天就出动了。

                                看到清流,颓然问:“他有无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刘太太低下头。

                                清流不忍,轻轻问:“设法去叫他回来?”

                                刘太太摆摆手:“他从来不属于我。”

                                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关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边即可。

                                她伸出手,想弹完那首曲子,终于颤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务,她抽噎起来。

                                清流吃一惊。

                                她从未见过刘太太哭,还以为她已成为化石,没想到还会流泪。

                                客厅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声问一次:“可要找他回来?”

                                刘太太再次摇头。

                                清流扶她进寝室休息。

                                然后,她打开了大门,学余求深那样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边走过去,只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笼罩着一阵烟霞,游客如过江之鲫,肩擦肩。其中日本人众多,都往道旁时装店挤。

                                这个名都见面不如闻名,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还在刘宅,情况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建议到南部租别墅度假,摘葡萄,酿酒,又会拉队到海滩晒太阳,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们的敌人,又是他们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调剂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

                                他一走,刘家就像没了灵魂。

                                不知为什么,刘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过来,真正可惜。

                                清流看过地图,知道罗浮宫就在前边,步行二十分钟可到,但不知怎的,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



                              不羁的风 三(9)

                                清流踟躇回公寓。

                                黄昏,华灯初上,道旁已有穿细跟高筒鲜红色漆皮靴子的流莺出动。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没有家。

                                清流叹息一声,回忆极小极小的时候,每日下午放了学,母亲就在操场等她,领她回家,只有那时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泪来。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问:“我们还回到船上去吗?”

                                “那真要问过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轻轻推开门,看到刘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双目半合半闭。
                              


                              29楼2006-02-08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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