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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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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6-02-21 17:50回复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9楼2006-02-21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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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 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 ‘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②。” 
        -------- 
        ②私生儿。——作者原注。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10楼2006-02-21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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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逝〔1〕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廊皇钦庋钠拼埃庋拇巴獾陌肟莸幕笔骱屠献? 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12楼2006-02-21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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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6〕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15楼2006-02-21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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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 “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22楼2006-02-21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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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兄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 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29楼2006-02-21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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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 ‘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32楼2006-02-21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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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三个是孩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好!庙门还关着。”阔亭高兴地说。 
                    他们一走近,孩子们似乎也都胆壮,围近去了。本来对了庙门立着的他,也转过脸来对他们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的头发上粘着两片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因为他们向他头上一看之后,就都缩了颈子,笑着将舌头很快地一伸。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你干什么?”但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 
                    “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阔亭便立刻颓唐得酒醒之后似的无力;方头却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说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许能够明白。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37楼2006-02-21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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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38楼2006-02-21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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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1〕本篇最初连载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国日报副刊》。 
                        〔2〕黄历我国的旧历书系由朝廷颁布,用黄色纸印制,故称“黄历”。其中载有农时节气,还杂有一些迷信的“宜忌”,如某日“宜祭祀”、某日“忌出行”、某日“诸事不宜”,以及“喜神”每日所在的方位(“喜神方”)等。 
                        〔3〕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萧衍(464—549)。他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笃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婶误称他为“梁五弟”)。 
                        〔4〕长毛指洪秀全(1814—1864)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为了对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 
                        〔5〕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都是迷信传说中神道的名称。社老爷即土地神;瘟将军是掌管瘟疫的神;王灵官是主管纠察的天将,道教庙宇中多奉为镇守山门的神。 
                        〔6〕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日期当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39楼2006-02-21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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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就都读过了。。。。


                        IP属地:上海56楼2006-02-22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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