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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灵异】死亡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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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书  
   《死亡之书》拥有二十八个死亡故事,它是客家人的死亡谱系,或说是一份客家生命的年表,记载着不同样式的死亡案例。小说的主角分别是农夫(及其耕牛)、船夫、寡妇、乡村教师、哑巴和盲人、孩童、知青、士兵、老妪和基层小吏等等;其叙事是彼此断裂的,却又散漫地衔接起来,仿佛是一个自我闭合与循环的村庄式环链,不仅维系着我们对于生命的挂念,而且成为心灵史中最坚硬的部分。它们属于童年的记忆,模糊得丧失了细节,需要用文学之笔去加以充填,却又如此真切,与我们每个阅读者的经验息息相关。
作 者:李西闽 
 
 



1楼2006-03-09 12:52回复
    《死亡之书》 序

      文/北村

      西闽交托由我来写他《死亡之书》的序,至少有一个坚强的理由:在他描述的那个乡村,我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从周岁我就由当乡村医生的母亲抱到这个叫河田的地方,一直到我初中一年级,我才离开前往县城。在某种意义上,我和西闽是真正的同乡。我们操着同样的方言,注视着同样的乡村风俗,他在本书中描述的所有乡间景象,我耳熟能详。但很奇怪的 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我才得知有一个写小说的同乡,因为作为一个部队作家的身份使他逸出了我的视野。

      也许由于同样的原因,西闽的创作才华也许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他是那种被称为“性情中人”的人,个性自由狂放,敏感,体验极端,他只指出事实,从不讲述思想。但他的作品常有一种直接从事实中逼近目的的能力。在本书中也是这样,这是一本描述死亡的书,这些死亡发生在乡间,从而使每一种死亡事件变得诡异……作为死亡目击者的少年黑子,他的黑色的眼睛记录了所有的死亡事件,有的意义非凡独特:李来福试图饿死自己,最后累死了自己;王时常被打死,最后他像一只猪一样被杀猪刀捅入;王其祥则染上了狂犬病,像一只狗那样死去;王喜贵被冻死;赌鬼王老吉为了赢得可怜的食物打赌,活活被地瓜干撑死;李远新父亲患肠癌为了让家人快乐,一天吃一只鸡吃死了;酒鬼丘土生掉到粪坑淹死;董春水死于雷电;李文魁为了替儿子除掉情敌,自愿撞死在儿子情敌的车轮下……也许你会对西闽如此密集处理死亡事件感到不舒服,但我读完书后,突然感受到另一种真实:即使这些事实不是真实的,但他写出了另一种真实,即死亡本身是真实的。少年黑子自从失去了父亲之后(这像是一种失去庇护的隐喻),他就开始目睹各种各样离奇的死亡,而且这些死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性。我要说,这是真实的,因为这种活着的卑微性是真实的。在曲柳村,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的本质,荒谬的生存和荒谬的死亡是一回事。他们只是以死的方式来活着,这是多么可怕的体验。

      书中有一些细节会把我突然打动:如王其祥得狂犬病临死前要和我“交个朋友”的最简单最真诚的愿望;老猎头的宿命;黑子养父在洪水中救人而死;哑巴大叔在大饥荒时为了拯救全村人尝野菜而死……这些死亡具有了崇高性。使得一本死亡之书加入了生命的重要内容。哑巴和盲妻无法交流的描述也充满了隐喻。

      但这仍是一本写恶的书,死之书的另一种名称就是恶之书,因为书中的人无法挣脱卑微而死的命运。这里的恶被解释为一种贫穷的宿命,所以,穷、恶、死在书中是一回事,它们有了因果关系。在少年黑子的视界中,他的乡村记忆就是恶和死的记忆,当然也有爱和生命的印记,但相比之下,穷、恶和死的记忆更为深切,连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动物的死亡:老牛的死,也是悲哀的。它的命运似乎是这个村子的所有人的命运写照……蝼蚁般的存在。这就是黑子“无父”的宿命。

      西闽用近乎话本的风格来展开叙述,这使得本书可读性很强。这也是他的一贯风格。但有些过于快速的叙述,令本书失去了某些隐忍的耐人寻味的意味。这是一个好题材,如果写得更仔细会更好些。但是这不会影响这本书成为重要的作品。西闽近年多写恐怖小说,取得成就。但我认为这部《死亡之书》表明,他的小说中的深切主题和体验,是很值得期待的。用通俗的方式写出大作品,有很多先例:如辛格的短篇集《卡夫卡的朋友》。因为他做到了最深切的主题和最通俗的俚语的高度统一。如果滑向马尔克斯式的胡言乱语,则没什么价值 。最通俗的表达和最奥秘的思想的结合,就是生命的本质:就像一棵树长出了叶子一样,不能只有树的生命,也不能只有叶子,二者的割裂都是荒谬的。

      我相信西闽会从本书的立场上继续写作同类型作品。他有两个选择:或者在通俗小说构架中加入更深刻内容;或者在所谓纯文学作品的模式中加入通俗要素。如果他征询我这个同乡的意见,我会说,这是一回事。如果我们认为我们的确还活着的话,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死人才把灵魂和肉体分开。

      二○○五年一月十四日


    2楼2006-03-09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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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目睹了撑船佬欺凌母亲的全过程。

        那个晚上,母亲做好了稀粥,炒好了青菜,和黑子坐在饭桌旁等待撑船佬把船停好后回家吃饭。

        母亲在飘摇的小油灯下端详着黑子。

        黑子饿极了。他的眼睛盯着的是那没有几颗米粒的稀粥。他没有办法顾及母亲目光的轻柔抚摸,那种抚摸对他而言是那么的遥远。

        母亲的目光异常的复杂。

        “黑儿,再等一会,等他回来再吃,好么?”

        黑子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也许是母亲的声音太微弱了,蚊虫一样,也许黑子的心思全放在吃饭的想象上了,他想象着那稀溜溜的粥水怎样进入他的嘴巴,怎样滑到肚子里去,变成幸福的源泉。黑子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的肚子里有一百只或者一千只青蛙在咕咕直叫。

        母亲的脸扭曲着。

        她十分的无奈。

        她只好说:“黑子,如果你实在饿得撑不住了,那么你就先吃吧,少吃点菜,唉!”

        黑子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母亲的话,他迫不及待地端起了那个瓷碗。

        黑子刚吞下一大口稀粥,刚感觉到进食的快乐,撑船佬就回来了。

        撑船佬看到黑子先吃,显然气愤,他那五官挤在一起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现在挤得更紧了,像一个没有长好的歪瓜,这个歪瓜上的那双小眼睛迸射出恶毒的光芒。

        撑船佬强壮的脚往地上使劲跺了一下,“咚”的一声,母亲和黑子都感到了震动。撑船佬大声咳了一声似乎是强压住怒火坐在了桌旁,端起瓷碗,自顾自地吃起来。他也着实饿了,撑船是十分辛苦的体力活,他来不及夹一口菜吃,一碗稀粥稀里糊涂几口就喝下去了。他喝粥的声音极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头牛饮水的样子。

        黑子不敢吃了。

        他必须等撑船佬吃完之后才敢放心大胆地吃,他怕他吃粥的样子不小心惹恼了撑船佬,那麻烦就大了,说不好听的话,他或许就连喝粥的机会也会被无情取消。所以,黑子只有听撑船佬喝粥发出的怪声,自己忍受着饥饿带来的巨大痛苦。撑船佬喝粥夸张的声音暂停了一下,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大嘴里,他嚼了一下就不动了,他努力地把小眼珠子往外鼓,鼓出了他积蓄了一阵子的愤怒。

        他使劲把筷子连同拿筷子的那只手砸在了饭桌上。很响的声音。碗碟在桌面上跳了跳。

        撑船佬大吼道:“鸟!炒点菜都炒不好,放那么多盐想咸死老子!”

        母亲懦弱地说:“咸么?我只放了一小勺子盐呀!”

        就这么一句话让撑船佬顿时火气冲天,他站起来,一把抓住了母亲的头发。母亲就那样被他抓住头发扯到了一边,撑船佬发疯一样一巴掌一巴掌地抽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很快地青肿起来,她的嘴角也渗出了血。

        母亲哀嚎着,求饶着。

        撑船佬似乎想把母亲打死,然后腌咸肉吃。黑子束手无策,他害怕极了,最后,他大哭起来。

        他们家的响动惊动了左邻右舍。

        人们在说:“撑船佬要杀人了,撑船佬要杀那个外乡女人了。”

        哑巴大叔从撑船佬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挤了进来,抱住了撑船佬。哑巴大叔比撑船佬高大威猛,他的力气也显然比撑船佬大许多,可他还是费了许多气力才把撑船佬抱开,推到了一边。

        撑船佬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口,对围观的犹如在看一场好戏的村人大声吼道:“滚,都给我滚!”

        人群窃窃私语嘻嘻哈哈地散开了,无论怎样,撑船佬打老婆的闹剧给他们的心中带来了某种观赏的愉悦,也给他们带来了饭后美妙而琐碎的谈资。

        黑子走过去,抱着瘫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母亲,轻声地说:“妈,咱们走,要饭也比这儿强!”母亲的脸贴着他的脸,断断续续地说:“孩子,能走到哪里呢?”

        是的,能走到哪里呢?

        夜又深了。

        窗户外面传来青蛙以及各种虫豸的叫声,那些叫声杂乱无章。黑子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屋顶。撑船佬和母亲做那种事的声音早就沉寂了,可他还是不敢入睡。他只要一入睡就会梦见父亲,一梦见父亲被大水吞噬,他就会发出瘆人的惨叫。他只要一惨叫,撑船佬就会对他发狠。
      


      6楼2006-03-09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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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是睡着了。

          他还是做那个噩梦。

          他还是发出了瘆人的惨叫。

          惨叫声在落寞的夜里回响。

          撑船佬的怒吼把他从噩梦中拽了回来。他害怕极了,一泡尿差点尿到裤子上。撑船佬沉重的脚步声离开之后,母亲没有进来。他伤心极了。自从母亲领他住进撑船佬这个家之后,母亲好像离他越来越远,像断了线的风筝,他怎么也抓不住母亲从前的温情和抚爱。

          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他终于下了床。

          他终于悄悄地出了门,借着夜里的微弱的天光,他朝一条通向山外的道路走去。他走出了村庄,翻过了河堤,他来到了大河边上。大河水呜咽着,水的白光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双眼。他无法渡过这条河。他走到了渡船边,这是和撑船佬朝夕相伴的渡船。撑船佬用撑船的竹篙把渡船固定在河边,撑船佬还把粗实的缆绳严严实实地绑在河边的一棵老乌桕树上。瘦弱的黑子开始解那条缆绳,可他怎么也解不开,撑船佬把它绑得实在太严实了,就连洪水也无法把船冲走。黑子累坏了,他坐在那棵古老的乌桕树下,又开始了流泪。)

          隐隐约约地,黑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

          “黑儿——”

          “黑儿——”

          “黑儿——”

          呼喊声越来越近。

          黑子站起身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

          “黑儿,你别跑!”母亲大声喊道,她发现了黑子,她朝黑子飞快地追去。

          黑子跑不动了。

          他站在河岸边的萋萋芳草中,风吹着他的粗布衣裳,他感觉到了水气中透出的清凉,他站在那里,不敢回头看他的母亲。

          母亲就站在他的身后。

          母亲的头发凌乱,但黑子看不到;同样的,母亲的泪水和黑子的泪水他们相互都看不到。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黑子,你不要离开妈,不要哇,黑儿——”

          黑子的身子也颤抖着。

          母亲的声音随风飘来:“黑儿,你不要走,黑儿,妈给你跪下了。”

          黑子听到“扑通”的一声。

          那声音很沉闷,让黑子的心灵响起了凄婉的歌声。

          黑子猛地转身,快步走到母亲面前。他朝母亲“扑通”地跪下。母子俩紧紧相抱在一起。黑子咬着牙,愣是不让自己的哭声响亮起来。

          不远处的朦胧中站着一个黑影。

          那是撑船佬。

          黑子和母亲相拥着站起来。

          母亲轻轻地推开了黑子。

          母亲显然发现了不远处的黑影。

          她突然疯了似的从草地上抓起一把青草,朝黑影狠狠地扔过去,撕心裂肺地喊道:“没良心的丑鬼,你再欺侮黑儿,我就死给你看!”

          那黑影缓缓地飘移走了。

          黑影是无声的,也是寂寞的,或者说也是痛楚的。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伤痛。

          黑子终于大声哭起来。

          黑子的哭声和大河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深远极了。来自心灵深处的哭声和自然的呜咽声在这有风的夜里鼓荡着一种无以言说的忧伤和疼痛。

          黑子希望自己能够长出翅膀,离开曲柳村飞向未知的远方。人的肉体上注定永远也长不出飞翔的翅膀,但向往自由向往美好的心灵上的翅膀,会将人带向更远的远方,那是人的脚步声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曲柳村给黑子留下了许多记忆,在他十八岁离开曲柳村之前,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忧郁的黑子。他成长的过程就是一部心灵的历史。


        7楼2006-03-09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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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提着竹篮里的饭,一步一步地走向渡口,他心里又难过又害怕,难过的是他让母亲为难,他知道钱都被撑船佬管着,母亲要办什么事,都要事先和撑船佬商量,撑船佬答应之后才给她。撑船佬常说:“能让黑子上学就不错了,以后花钱要少花,不该花的一分钱也不能花。”他害怕的是下午放学之后老四不会放过他。

            他来到了渡口。

            撑船佬把渡船停在了岸边,他正坐在船头抽烟,那竹根做的烟斗上冒出丝丝缕缕的蓝烟。撑船佬看他来了,狠劲地两口吸完了烟,把烟斗上的烟屎在船帮上磕掉,接着把烟斗插在布腰带上,就开始了简单的午餐。

            黑子在撑船佬吃饭时走上船舱。

            撑船佬吃饭时刚好背对船舱,黑子准确地走到了船舱上那个小竹篮边,小竹篮上有许多五分二分一分不等的分币。那是坐船的人顺手扔进去的。撑船佬从来不管坐船的人要钱,但坐船的人都会自觉地往竹篮上扔钱,或多或少,撑船佬从不计较。黑子一看到竹篮中的分币,他的眼睛亮起来。

            他真想拿起一个五分钱的硬币。

            他听到撑船佬咳了一声。

            他心中抖了一下。

            他矛盾极了。

            黑子如果取走这五分钱,撑船佬绝对发现不了,可有一个字,压得黑子喘不过气来,那就是一个“偷”字。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这个字一直与他无缘。

            他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他将迎接老四的惩罚。

            他低着头从渡口往村里走,他的心事太重,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他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土路上有个圆圆的东西在阳光下闪亮。

            他扑了过去。

            那分明是一个闪亮的崭新的五分钱硬币。在这个年代,有谁会把钱遗落在路上?或许是上天太可怜黑子,给他的赏赐。黑子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个硬币,他把硬币放进嘴里,使劲地咬了咬,是真的。他笑了,开心地笑了。他想像老四那样吹口哨,可他怎么也吹不响。

            他想,今天能躲过老四的折磨了。

            那个下午,他一直把那个硬币紧紧握在手心,生怕它飞了。硬币在他的手心发烫。硬币被他的汗水浸透了。

            好不容易到了放学。

            黑子等同学们走光之后,才握着那枚五分钱硬币心中忐忑不安地走出校门,朝小木桥期期艾艾地走去。

            他的手心死死地握着那枚硬币。

            老四在小木桥边等着他。

            老四看到了黑子,黑子战战兢兢地朝他们走过去。

            “喂,跟屁虫,钱拿来没有?”

            老四说,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杀气。

            黑子把手一张开,他大惊,手心紧攥了一个下午的硬币不翼而飞。他的声音凄凉:“明明在手上的哇。”他的眼睛湿了。

            老四恶狠狠地说:“跟屁虫,还想骗我!”

            黑子吓坏了。

            老四招了一下手,两个小子把他的手背了过去。又一个小子走过去,把他的头按住了。老四冷笑着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就是那种削铅笔的小刀。老四把黑子的耳朵提起来,用刀背一下一下地在黑子的耳垂上划着,这样子划不破皮,但十分疼痛。黑子尖叫着,泪流满面。

            老四停止了他的动作。

            他说:“跟屁虫,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告诉你,明天不给钱,还是这样,记住喽!”

            他们扬长而去。

            黑子沿着去学校的路一直走过去,可他怎样也找不到那五分钱硬币了。

            一连几天,他都被老四的酷刑折磨着。

            他只要一看到铅笔刀心里就冰凉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存在。

            他不敢把老四的恶行告诉任何人。

            黑子只有默默承受老四的折磨,他心里恨老四,他希望老四死去。他要用曲柳村最古老的方式诅咒老四。他发现乡村里的一个女人这样做过。

            黑子用烧瓷器的胶泥捏了一个小人儿,他在小人儿的身上写上了老四的名字。他把小人儿藏在河堤的一棵桉树下的树洞里。他只要一有空就往桉树底下跑。他来到桉树底下,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左顾右盼了一下,证实没人了,才小心翼翼地把小泥人取了出来。
          


          10楼2006-03-09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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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猪刀下的亡魂

              一个深夜,黑子被巨大的吵闹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走出了哑巴大叔的家门。他看到很多火把从四处聚集到李家祠堂的门口。李家祠堂是曲柳村的大队部,黑子好奇而又迷迷糊糊地走向那些举着火把神情激动的人群。

              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已经降临到这个贫困的乡村。

              黑子看到继父撑船佬也在人群中,火把把他那张丑脸映得通红,他的眼睛也血红。

              “革命了!”

              “革谁的命?”

              “革反革命的命!”

              “谁是反革命?”

              “只要是干了坏事的都是反革命。”

              黑子想,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该不会是反革命吧,他有些窃喜。黑子听到了一声怒吼:“把反革命李文昌带出来!”

              李文昌就是大队支书。

              怒吼的那个人叫黄粱。黄粱在革命之前是一个普通的社员,没有人清楚他为什么会在革命中跳出来夺了李文昌的权,还成立了一个什么镇压反革命的革命委员会。革委会的成员全是他纠合的大字不识一斗的平常对李文昌有意见的人。

              李文昌被五花大绑地拖了出来,他被死狗一样放置在人群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面如土色。

              黄粱大声说:“打倒反革命李文昌!”

              群众的和声:“打倒反革命李文昌!”

              天高皇帝远的曲柳村的浩劫开始了。黑子对那场渗透到中国任何一个角落的革命心有余悸,他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和恐惧。

              紧接着,黄粱开始控诉李文昌的罪状:“李文昌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比旧社会的地主恶霸还要恶毒。他从不参加劳动,站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喝地瓜汤他吃白米饭,我们炒菜连油星都没有,他还常吃红烧肉,我们穿破衣服,他天天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他最让我们愤慨的是,丧尽天良,霸占老实人李来福的老婆王秀花。你们大家可能不知道,李来福是被李文昌这个反革命害死的!”

              群众哄起来:“黄粱,快讲出来,李文昌是怎么害死李来福的!”

              黄粱显然很激动:“李文昌霸占了王秀花之后,就逼迫李来福没日没夜地挑土筑河堤,硬是活活地把李来福给累死了。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长期霸占王秀花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文昌!”

              群众的声音潮水一般涌过来涌过去。曲柳村的深夜在喧闹中沸腾。黑子钻了进去,他看到平时像个大干部一样的支书李文昌被五花大绑着蜷缩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李文昌的末日到了。

              黄粱又大声说:“现在让受害者王秀花出来控诉!”

              “王秀花!”有人大声叫。

              “王秀花!”众人附和地大声叫,一浪一浪的。

              蓬头垢面的王秀花从人群中挤到了中间。她的尖叫声让黑子颤抖,黑子压根就不喜欢她的声音。她一出场就大声哭吼起来:“该死的李文昌,你害得我好苦哇!你这个丧尽天良的 畜生,你不是人哇,你不得好死呀,挨枪子的李文昌,呜呜呜——”

              她反复地说着这些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投入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有的人觉得不过瘾,于是,有人大声说:“王秀花,你详细说说,李文昌反革命是怎么和你上床的,快说!”

              群众中有人笑起来,平常人们在王秀花面前不敢笑出声,如今可逮住机会了。

              黄粱说:“大家别吵,让王秀花说。王秀花,你就如实说吧。”

              王秀花尖叫着对李文昌又撕又扯又踢。李文昌无言地承受着王秀花的折磨。王秀花说:“你这个丧天良的,看我丈夫李来福不在,就把我拖进屋,奸污了我……”

              王秀花的语言污秽不堪。黑子捂住了耳朵。他捂不住如潮的笑浪。村民的笑声击碎了王秀花平日里的威风。

              王秀花不停地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王秀花违心的表演大快人心,她自己却陷入了黑暗,她的儿子也陷入了黑暗,这注定他们日后要在人们蔑视的目光下没有光彩没有脸面地生存下去。

              黄粱在王秀花控诉完之后,宣布了一条让曲柳村群众十分震惊的判决:“李文昌罪大恶极,我代表人民判处李文昌的死刑!”
            


            15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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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粱的话语刚落,革委会的那一帮人手持扁担涌上前。

                在火把的映照下,扁担翻飞着击打在李文昌的身上。劈啪作响的扁担打击肉体的声音像是充满了愤怒,也是麻木的。扁担打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黏土。在李文昌的惨叫声中,黑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全身颤抖着,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可双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他怎么也挪不动腿。这时,一只大手蒙住了黑子的双眼,黑子在透骨的凉中感到了撑船佬身上的温暖。

                李文昌的惨叫声渐渐地微弱下去。他成了一团没有生气的红色的黏土。

                “出人命了!”

                许多人四散而去。

                撑船佬背起了黑子,离开了杀人的现场。

                李文昌被打死了。曲柳村的人们恐慌起来,谁都害怕自己会成为反革命被拖出去打死。

                那段日子,被打死的人有好几个。

                黑子记忆最深的是王时常。王时常的死十分残酷,黑子从那以后从没见过这么残酷的死法。

                王时常喜欢穿一件白色的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褂子。他走过黑子身边时,黑子可以闻到一股米浆的香味。王时常白白净净的脸,那双眼睛机灵而又明亮,英俊的王时常也是黑子喜欢的人。黑子常对母亲说:“妈,你洗完衣服能不能用点米浆浆一下。”母亲说:“孩子,我有浆呀。”黑子摇了摇头:“浆过的衣服看得出来的,还有股香味。”母亲摇了摇头:“这 孩子!”其实,曲柳村的妇女洗衣服都喜欢浆一下衣服,那就是在一桶清水里放进一勺子米汤,搅匀之后把淘洗干净的衣服放进桶里浸一下拿去阳光下晒就行了,那样子,衣服就没有了褶皱,而且还有香味。

                王时常高挑的身材,不胖不瘦,黑子想,王时常像山上那些挺拔的杉树。他母亲是一个瘸子,他没有父亲。有人说,他父亲在他母亲生下他的第二年就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王时常如今二十多岁了,他愣是没见过父亲。在这一点上,黑子觉得自己要比他幸福一些,他毕竟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生活过几年。也许是同病相怜,王时常挺喜欢黑子。有时,王时常会在夜里推开哑巴大叔的家门,和哑巴大叔一起看黑子做作业。他会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在那个年代金贵的炒得喷香酥脆的黄豆放在黑子面前的桌上,让黑子一面做作业,一边吃黄豆香嘴。黑子吃了黄豆之后就不停地放屁,黑子放的屁很响,王时常开心地笑着,哑巴大叔看他乐了,也笑起来,笑得“嘎嘎”的。

                王时常虽说没有父亲,和瘸腿的母亲相依为命,但他不像黑子那样忧郁和迷惘,王时常是个快乐的青年。他在曲柳村无忧无虑地活着,他对生活的态度就如他散发着香味的白布褂子,让黑子羡慕不已,同时也染濡着黑子,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王时常给黑子带来了短暂的欢乐。

                打死李文昌那天深夜,王时常一直呆在李文昌家里。李文昌的女儿李凤兰是王时常的恋人。李文昌平素对快乐的王时常也挺喜欢,他喜欢小伙子的机灵和勤劳。李文昌被五花大绑绑走后,李凤兰一家都很害怕。王时常一听说李文昌绑走了,就来到了李文昌的家。他不停地安慰着李凤兰一家,然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村里的浪潮声让李凤兰他们一家人心惊肉跳,当李文昌被打死的消息传过来时,李凤兰的母亲当即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王时常冲出了李凤兰的家门。

                他来到李家祠堂门口时,人群都差不多散尽了。

                他看到黄粱正指挥着几个人用一张旧席子把李文昌血肉模糊的尸体卷起来。王时常愤怒极了,他大声地质问黄粱:“你们无法无天,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死人!”

                黄粱气势汹汹地说:“王时常,你怎么能替反革命分子说话,我们革委会一致通过的,对反革命分子李文昌就地正法!你别自讨没趣,否则对你也以反革命论处!”

                王时常气坏了:“我是贫下中农,你敢把我怎么样!”

                黄粱改变了口气:“王时常,你回家吧,这里没你的事。”

                王时常说:“我为什么要走?”
              


              16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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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李凤兰和她的弟弟来了,他们扑在席子上,大声凄凉地哭起来。王时常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黄粱对他们说:“那我们不管了,你们自己收尸吧。王时常,我告诉你,你们今晚就必须把反革命的尸体埋了,否则明天就批斗你!”

                  王时常看着他们举着火把走了,心里又难过又愤怒。

                  那天晚上,王时常叫了几个人,把李文昌抬上山掩埋了。王时常扶着泪人儿李凤兰回村时,他听到李凤兰不停地说:“时常,你要替爹报仇哇!时常,爹死得好惨哇!”

                  在那暗夜里,王时常的眼中冒出怒火。

                  他对李凤兰说:“兰兰,你放心,我一定替爹报仇!”

                  他没想到,另外一种结局在等待着他。

                  是的,王时常答应了李凤兰,要替他父亲报仇。快乐的王时常不快乐了,他在乡野的风中无计可施。报仇要有实力,也要有条件,王时常势单力薄,根本就无法和黄粱他们抗衡,因为黄粱一伙实在太狠辣,太强大了,群众都倒在他们一边,谁都怕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反革命,被革委会的贫下中农执法队乱棍打死。其实,王时常只是在内心和黄粱对抗,他根本就不可能亮出旗帜和黄粱针锋相对,否则,他自身难保。

                  他困惑。

                  他有时会一个人独自地走向河堤,看着那条呜咽的大河发泄心中愤怒的时候,在河堤的草丛中伏着一个人,每次他怒吼完之后,那伏着的人就朝村里的大队部狂奔而去。

                  所以,王时常的怒吼声被添油加醋地传进了黄粱的耳中。

                  那是端午节过后的一个晴天。

                  稻花在阳光下把芳香吐出来,被风儿扬起来,在乡村田野间鼓荡着。晴朗的天空看不出什么不祥的征兆。中午,收工回到家的王时常有些倦怠,他母亲已经给他做好了饭。他对母亲说,他想躺一会,不想吃饭。他母亲以为他生病,对他说:“儿哇,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把李医生叫过来看看。”王时常说:“妈,你吃饭吧,我没病,真的,我只是太累了,躺一会就好了。”

                  王时常的母亲没有先去吃饭,她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别看她是个瘸腿女人,她可精致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的活干得都挺实在,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王时常对母亲是眷恋的,纵使有人说他母亲瘸腿,取笑他母亲,他也从来没有嫌弃过母亲,母亲在他眼中完美和慈爱。

                  王时常刚躺下,李凤兰就来了。

                  “兰兰,你来了,时常在屋里,你进去吧。”王时常母亲笑着说,手中的活计并没有停下来,她心中早就把李凤兰当作自己的儿媳妇了,既然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套。

                  李凤兰急匆匆地走进了王时常的卧房,王时常一看到她进来,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王 时常坐在床上,李凤兰坐在床沿。

                  “凤兰,怎么啦,风风火火的。”王时常问她。

                  李凤兰焦急地说:“不好啦!”

                  王时常说:“快说,有什么事情?”

                  李凤兰的脸红扑扑的,显然很激动,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田野上起伏的稻浪:“有人说你是贼!”

                  “什么!”王时常大吃一惊,他睁大了眼睛,眼中掠过一丝不安和慌乱。

                  李凤兰说:“有人说你是贼,偷了生产队的东西。”

                  王时常急眼了:“谁说的!”

                  李凤兰说:“很多人都在说。我怀疑这里有阴谋。时常,我以后就指望你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

                  王时常沉默了一会,说:“由他们说去吧,我堂堂正正,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没事!”

                  李凤兰的大眼扑闪了一下,她说:“时常,无论怎样,你要小心,我看黄粱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王时常伸出手,在李凤兰的脸上摸了一下,李凤兰靠上去,把头靠在王时常的肩膀上,王时常搂住了她,王时常说:“等替你爹报了仇,咱们就结婚。”李凤兰眼泪汪汪:“报仇,报仇谈何容易呀!”王时常坚定地说:“会有机会的!”李凤兰亲昵地叫了声:“时常——”

                  黑子的突然闯入,打破了王时常他们短暂的温情。
                


                17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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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莲的天堂

                    曲柳村的妇人们在一起闲扯淡的时候,会议论黑子和哑巴大叔。她们常说,黑子的母亲应该嫁给哑巴大叔,而不应该嫁给撑船佬。原因是,哑巴大叔和黑子比亲父子还亲。黑子心中也希望哑巴大叔是自己的继父,而不是撑船佬。他有时傻乎乎地想,母亲要是离婚嫁给哑巴大叔那该有多好。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对于母亲和父亲, 他永远也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这个夏天一开始,黑子就被一个叫碧莲的女人弄得心烦意乱,这个叫碧莲的女人的名字一出现,黑子就面临着一种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又恨又怕。

                    他是从母亲的口里得知碧莲的。

                    母亲说起碧莲,是在一个午后。那个午后,黑子光着背在厅堂的地上叠纸船。他每天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叠纸船,不知怎么回事,近来他十分迷恋纸船。叠好纸船,他会把纸船放在河里,看着那些纸船漂远,他心中就有种飞翔的感觉。他正折着纸船,他看见母亲和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妇女进了屋。

                    “三娘,你说的那个女子是哪个村的?”母亲问那个叫三娘的女人。

                    三娘说:“是河背村的,过了渡就到了。”

                    母亲说:“那女子除了眼瞎之外,真的没什么别的毛病?”

                    三娘说:“没有,白白净净的,别看她眼睛看不见东西,那可是个明白人,洗衣服做饭什么都能干,说不定还能给哑巴生上一儿半女的,那哑巴不是有后了么。说实话,碧莲嫁给哑巴大叔,他是捡了宝咧!”

                    母亲说:“别说得天花乱坠的,哑巴也可怜,一个人孤单呀。可是,他要是不同意,那也没法子呀!”

                    三娘:“那你就要多用心了,我看这事准能成,哑巴听你的。你和他好好说说,又不用聘金也不用什么礼数,只要他点个头,到河背村把人接走就行了。”

                    母亲:“话可这么说。我听说碧莲的父母兄弟都赶她走,嫌她拖累。多一个人多一张口,这年月,谁家有余粮多养一个闲人。话说回来,要是哑巴同意,也是件好事,哑巴总算有个女人陪他到老。我看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得和哑巴商量,有了口风,我再告诉你。”

                    三娘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蛮好听的。笑毕,她就告辞了。黑子被她的笑声闹得一点儿心思都没了,一条纸船叠了半天都没叠好。

                    晚上吃完晚饭,黑子照例来到了哑巴大叔家里。在煤油灯的亮光中,黑子仔细端详着哑巴大叔。哑巴大叔满脸胡子,那国字脸黑红,透着男子汉特有的光芒。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像两把大刀挂在铜铃般的眼上。哑巴大叔的牙整齐又洁白,这让黑子惊奇不已。哑巴大叔的笑容慈祥可亲。黑子一阵心酸,他又想起父亲了。他的心酸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有种预感,他和哑巴大叔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哑巴大叔身边要有一个女人了。假如那个瞎女碧莲嫁给了哑巴大叔,那么,他黑子就不可能再和哑巴大叔一起住了。他害怕回到家中睡觉之后,自己的惨叫声会重现,昔日的那些苦痛会重现。

                    黑子的心情复杂。

                    哑巴大叔似乎没有理会黑子复杂的心情,他正聚精会神地用铁丝编一个篮子。他编好之后就把铁丝编成的篮子吊在一根竹竿上。弄好了这些,他从柴房里抱出一捆白天里就劈好的松树枝条。那些干了的枝条上有白色的或者暗红色的松香。哑巴大叔把枝条装进一个小畚箕上,对黑子打了个手势。黑子知道,哑巴大叔又要带他到田野上去照泥鳅了。

                    黑子把一些松树枝放在铁篮子上点燃,哑巴大叔背着鱼篓子提着燃烧的铁篮子,另一只手拿着叉泥鳅的泥鳅叉子,走向了田野。黑子跟在哑巴大叔身后,他的任务就是拿着装满松枝的小畚箕,并且负责给铁篮子里添松枝。

                    他们沿着一条水圳缓缓走着。

                    铁篮子燃烧成一个明亮的火球,火球贴着水面,清澈的水底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在夜里,泥鳅会从泥里钻出来,躺在泥面上自由自在地呼吸着。哑巴大叔只要一看到泥鳅,他就把手中的泥鳅叉子朝泥鳅投了过去。泥鳅叉子是在一条小竹子顶端装上针一样细的小叉子。哑巴大叔干这事可谓娴熟极了,他的叉子很准确地扎在泥鳅身上,没有一次是放空的。黑子对哑巴大叔叉泥鳅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夏夜里在蛙声如潮小风微拂的田野上叉泥鳅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可今晚,黑子并不快乐,他心里一直想着和叉泥鳅无关的事情。要是换了往常,他看哑巴大叔神奇地叉住泥鳅,他也跃跃欲试,哑巴大叔会看出他的心思,他会从呵呵笑着的哑巴大叔手中接过泥鳅叉子,往一条肥乎乎的泥鳅投过去,只听到水中哧溜的一声,逃窜的泥鳅搅起一小股浑水,他把泥鳅叉子拔起来一看,妈呀,什么也没有。哑巴大叔笑着用蒲扇般的巴掌拍了拍他的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泥鳅叉子,继续施展他的神奇技艺。
                  


                  19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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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那些松枝烧得差不多完了,他们才带着半鱼篓子的泥鳅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黑子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一回到家里,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每次醒来,他都是被一股浓浓的香味熏的,睁开眼,就看见哑巴大叔端着一大碗又香又鲜美的泥鳅稀粥放在他的面前,他吃完之后又倒头睡去,幸福无比的样子,他不知哑巴大叔是怎么做出那鲜美的泥鳅粥的。

                      今夜不同,他没有睡意。

                      那个女人困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根本就无法犯困。

                      回到哑巴大叔家里,哑巴大叔示意他可以去睡觉,等他的泥鳅稀粥做好之后再叫他。他摇了摇头,今天,他要看哑巴大叔做泥鳅粥。哑巴大叔见他不睡,就让他在灶膛边上生火,这是黑子乐意干的事。不一会,黑子就把灶膛里的火燃得猛烈了。

                      哑巴大叔在干锅里放了一点菜籽油,等锅热之后,他就把泥鳅一条一条地放进锅里。黑子听到嗞嗞的煎泥鳅的声音,香味从锅里散发出来,弥漫了哑巴大叔的家。

                      哑巴大叔煎好泥鳅,把泥鳅盛在一个小木盆里。他洗了一下锅,然后在锅里放下了清水。清水很快地烧开,哑巴大叔往烧开的水中倒进了一小竹筒的米。米在开水中翻滚,不一会就冒起了白色的泡沫,黑子知道,这是新米,泡沫又多又白。米煮了七成熟之后,哑巴大叔 就把煎好的泥鳅倒进了锅里,同时,哑巴大叔往锅里放进了姜丝和蒜末。泥鳅稀粥煮好之后,哑巴大叔让黑子把火灭了,他往粥里放进了盐,洒上了喷香的小葱,让黑子馋涎欲滴的泥鳅粥就算做好了。

                      黑子在这个晚上吃泥鳅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同样鲜美的泥鳅粥,他吃起来索然无味。他不知道,明天,后天……他的这种生活会被那个叫碧莲的女人打破。

                      黑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哑巴大叔同意娶那个叫碧莲的女人。黑子那天很早地起了床,来到了哑巴大叔的家门口,他从昨天开始就不在哑巴大叔家住了。他看到哑巴大叔的家门口贴了一副红对联。红对联让黑子感到了喜庆的气氛。母亲和几个乡村里的妇女们在哑巴大叔家忙碌,准备午宴。哑巴大叔虽说是哑巴,但他也是个讲礼数的人,虽然不可能把婚事办得排场,但是婚宴还是要办的,请些亲朋好友吃喝一顿。哑巴大叔再穷,他也要用一种喜庆的方式告诉乡村里的人,他哑巴大叔结婚了。

                      母亲看到了迷惘的黑子。

                      母亲对黑子说:“黑子,你快到渡口看看,你哑巴大叔回来没有,你要看到他上船了,你就飞跑回来告诉我。”

                      黑子就迷迷糊糊地走向渡口。

                      在走向渡口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各种鸟儿的喧闹声。他捡起一块石子,朝一棵树扔了过去,鸟儿扑棱棱地散开。

                      黑子来到了渡口。

                      他坐在岸边,看停泊在对岸的船。

                      撑船佬站在船头,他抽着烟,在等待哑巴大叔和新娘的到来。

                      “来了来了。”船上有人说,“看,哑巴大叔背着新娘来了。”

                      黑子在此岸看到彼岸的哑巴大叔背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他看不清红衣人的脸容,他看着哑巴大叔上了渡船,他没有放下新娘,就那样一直背着。船动了,撑船佬把船撑过来。船上有人放起了鞭炮。

                      船渐渐地近了,黑子看到了哑巴大叔生动而欣喜的脸,他还看到了另外一张白皙的脸,那双眼睛虽然是瞎的,那也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碧莲是个娇小的女人。

                      黑子突然对碧莲有了种厌恶。

                      哑巴大叔朝黑子大声地笑着。

                      撑船佬对黑子大声说:“黑子,快回去告诉你妈,哑巴大叔马上就要回去了,快去。”

                      黑子转身往村里狂奔。

                      在他狂奔的过程中,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哑巴大叔的家里,满脸通红地对母亲说:“来,来了,马上就到了。”说完,他就来到哑巴大叔家门口的一棵树下,他爬上了树。母亲对他说:“黑儿,小心点,别掉下来了。”

                      他在树上看见了背着新娘的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像个得胜的将军带着战利品班师回朝,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出来看热闹。
                    


                    20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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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也端着脸盆参加了救火。

                        火扑灭了,哑巴大叔的厨房一片狼藉。

                        哑巴大叔坐在厅堂里气得脸都发青。

                        黑子站在门口看着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的手在发抖,他捏紧的拳头松了又捏紧,捏紧又放松。

                        黑子的母亲和几个村里的女人在卧房里伺弄碧莲。碧莲一口气缓过来,便悠悠地醒转过来。黑子母亲对她说:“碧莲呀,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哎,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碧莲呜呜地哭起来。原来,她是想做好饭等哑巴大叔收工之后回来吃,没想到一块燃烧的柴从灶口掉了下来引燃了其他的柴禾,火就烧起来了,火一烧起来,她就吓得束手无策了。

                        碧莲呜呜的哭声在炎炎的夏日的空气中波动着。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到哑巴大叔把碧莲背回河背村去了。撑船佬发现哑巴大叔回来时是一个人,打着手势问他怎么回事,哑巴大叔摇头摆手,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叽咕声,那意思好像是碧莲不行,不能这样过下去了,碧莲不听话,不好!

                        撑船佬知道哑巴大叔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情是九头牛也拖不回来的。撑船佬也没再说什么了。

                        黑子的母亲又劝过哑巴大叔,他还是油盐不进。母亲回来后对黑子说:“黑儿,你去劝劝哑巴大叔吧,他对你那么好,他听你的,碧莲是个好人。”

                        黑子原先恨碧莲。

                        碧莲出了几件事后,他对她反而有些同情。碧莲被哑巴大叔送回河背村,他就更同情那个不幸的女人了。

                        黑子听了母亲的话,去了哑巴大叔家。

                        哑巴大叔仿佛苍老了许多,像秋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黑子期期艾艾地走了进去。

                        哑巴大叔一看到黑子,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他一把把黑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哑巴大叔的泪水落在了黑子的头上脖子上,泪水滚烫。

                        黑子也没让哑巴大叔回心转意。

                        黑子又和哑巴大叔一起了,从那以后,黑子的噩梦消失了。那噩梦会不会再缠绕黑子,黑子不得而知。

                        黑子内心中对哑巴大叔那种情结不会改变,他已经把哑巴大叔当成了内心中的父亲。 

                        黑子在一个清晨醒来,他听到了清脆如玉的鸟鸣。他起了床,走出门外。他惊讶地看到碧莲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他赶紧去叫哑巴大叔。哑巴大叔一看到碧莲,脸色马上变了。他二话不说地背起碧莲往河背村狂奔。一路上,碧莲凄凉地哀叫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黑子心酸极了。

                        这时他想,假如哑巴大叔能再次接纳碧莲,他愿意帮他们干一切事情,他宁愿重新回到噩梦缠绕的黑夜里。

                        可他改变不了哑巴大叔。

                        他的力量是多么微弱,无助的仿佛不是可怜的碧莲,而是他自己。

                        在这个夏天行将过去的这段时光里,碧莲一次一次地返回曲柳村,她一次一次地被哑巴大叔送回去。她逢人便说,哑巴大叔如何如何的对她好,刚开始,人们会报以同情,并给她出主意。到后来,人们一见着她就躲着她了,人们怕听到她凄凉无奈的唠叨,她祥林嫂般的唠叨根本就激不起人们的关注和同情了。

                        同样一个清新的清晨,有人敲开了哑巴大叔的门。

                        那人把哑巴大叔带到了河边。

                        在河边的水草丛中,漂浮着一具尸体。

                        黑子看到那具尸体,尸体浮肿着,碧莲的脸比往常更白了,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哑巴大叔哽咽了,他扑了下去,抱起了碧莲的尸体。哑巴大叔干嚎着呜咽着,清晨的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莫名的伤感。

                        哑巴大叔把她埋葬了。

                        黑子采摘了一束鲜艳的野花放在碧莲的坟头。他祈祷着,他愿碧莲在天堂里幸福地生活,永远脱离人世间的苦痛,假如有来生,他祈祷上天赐予美丽的碧莲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清人世间的一切美丽景致和心爱的人的脸。


                      23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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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犬病

                          黑子怕狗。

                          他一听到狗吠心里就一阵阵地抽紧。他看到吐着舌头目露凶光的狗,就会远远地躲开。对狗的恐惧来自他和母亲来到曲柳村之前那段行乞的时光。

                          有一次,他和母亲来到一家人的门口。

                          他们正想开口行乞,没想到从屋里蹿出了一条狗,那狗凶狠地狂吠。要不是母亲手中拿着一条棍子,那狗早就猛扑过来了,黑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睁着惊恐的双眼。

                          狗的狂吠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的三角眼朝他们盯了一眼:“又是要饭的,这年头,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剩饭给你们呀。”

                          母亲满脸堆笑:“您行行好,给点什么都行。”

                          那三角眼的中年汉子发火了:“快滚快滚,别在这里添乱了,我告诉你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呀。”

                          母亲只好拉着黑子走向另一家。

                          那狗见主人出来后就一直没叫,黑子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不叫了的狗离弦的箭一般朝母亲射过来。

                          黑子惊叫了一声。

                          黑子还没叫完,那狗就在母亲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母亲哀叫了一声,转过身举起棍子要打那狗,狗已经跑回那家人的屋里去了。黑子看到血从母亲的小腿的裤管中渗出来。母亲一瘸一瘸地带着黑子离开了那个伤心的村庄。母亲的小腿上永远留下了一块伤疤。

                          黑子的心里也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那伤疤在黑子苦难的童年熠熠闪亮。

                          春暖花开的曲柳村,对黑子而言,并非美好。春天里是饥饿的季节。黑子在小学校里已经上四年级了。他渐渐地在曲柳村的斗转星移中长大。

                          曲柳村的少年王其祥在这个春天里走进了黑子的视野。

                          王其祥有些阴郁。

                          他是个孤儿。他一个人住在一间泥屋里。白天,他会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去出工。空闲的时间里和夜晚,他是曲柳村里的一个游魂。

                          黑子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怎么死的。

                          黑子有点儿怕他,但不像当初怕老四那样恐惧。王其祥的目光像一把软刀子,当他从某一个角落里注视你的时候,那把软刀子就会一下一下割着你的皮肤。黑子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那把软刀子的锋利。

                          王其祥不敢正面袭击他。

                          王其祥知道黑子背后的两个人,哑巴大叔和撑船佬都是不好惹的,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一巴掌把他拍碎。王其祥似乎永远势单力薄,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虽说他是生产队的一员,他似乎又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

                          王其祥真正走进黑子的视野是在一个傍晚。

                          黑子到田野去拔兔草。

                          他正拔着兔草,他看到了矮胖子王其祥像一个球一样滚进了一片地瓜地里。那片地瓜地是刚把地瓜种埋在土里发苗的地瓜,地瓜叶子都没长出来,那地瓜才发出嫩黄的芽。王其祥 显然没有发现黑子。那时生产队的社员们已经收工了,田野上静悄悄的。黑子看王其祥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有一丝害怕,他伏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在他害怕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孤儿王其祥怎么会长那么胖呢。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王其祥摸到地瓜地里,用胖乎乎的手指扒开了泥土,露出了地瓜种。一般留的地瓜种都是挑选出来的大地瓜。王其祥一看到那饱满的大地瓜,兴奋极了,他把地瓜取了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放到嘴里咬了起来。那地瓜种并不好吃,黑子吃过,是苦涩的。黑子不明白王其祥吃地瓜种为什么吃得那么香。黑子看他狼吞虎咽,吞了口口水,他的食欲被王其祥挑逗起来。

                          王其祥吃完地瓜种,又挖了一个地瓜种藏在衣服底下,像球一样滚出了地瓜地。

                          王其祥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

                          黑子突然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小青蛙跳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的这一声叫引起了王其祥的注意。王其祥吃了一惊,狂奔而去。

                          黑子松了口气。

                          他背着一筐兔草回村时,在村口看到了王其祥,王其祥坐在村头那棵老樟树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进村来的黑子。
                        


                        24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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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看到了他。

                            黑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看到了王其祥偷生产队的地瓜种,王其祥会不会对他下毒手呢,他记起了一句俗话,不叫的狗才咬人。平素不声不响游魂一样的王其祥是不是一只咬人的狗?

                            他心惊胆战地路过老樟树时,不敢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孤儿王其祥。王其祥没有说话,他什么举动也没有。黑子回到家里,心中那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第二天,他看到王其祥,心里又被一块巨石堵住了。

                            他硬着头皮朝在墙角的王其祥走了过去,他对着阴郁的王其祥小声地说:“其祥,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啦。”王其祥的声音冰冷,如寒夜从破窗户里吹进来的阴风。

                            黑子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神经病!”王其祥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黑子呆呆地立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声涨热起来。

                            母亲对黑子说:“黑儿,现在是油菜花开的时节,你要注意狗。看到狗要躲远一点。”

                            在油菜花开的季节,狗容易疯。

                            〖=B200A(〗7〖=〗这是季节给狗带来的病。黑子始终弄不懂油菜花和狗发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联系,反正人们都那么说,这个季节狗容易疯,而识别疯狗最简单的方式是看狗的外形,只要看到夹着尾巴吐着舌头眼露凶光的狗,就要小心提防,这种样子的狗往往就是疯掉了的狗。黑子是具有这种识别能力的,这种狗喜欢逮住什么就咬什么。黑子就亲眼看到一条 疯狗在村里追着公鸡母鸡乱咬,后来在胆大的村民的围攻下被活活打死。

                            黑子在村里行走时十分警觉。

                            王其祥偷地瓜种的事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王其祥孤独的目光在黑子身上游移。

                            他朝正在一棵树下玩蚂蚁的黑子走了过来。黑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矮胖的王其祥。他看着王其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王其祥在他面前蹲下来。

                            黑子想站起来跑掉,母亲常这样对他说:“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就赶紧跑,跑到哑巴大叔那里,或者跑回家,实在不行的话跑到人多的地方。”逃跑是十分有效的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的念头被王其祥难得的笑容打消了。

                            王其祥的笑容显得那么的珍贵。在黑子的记忆中,王其祥似乎没有笑的功能,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其祥笑过。他没想到王其祥的笑容竟也是那样生动。

                            王其祥说:“黑子,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黑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地看着笑容满面的王其祥。

                            王其祥说:“黑子,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是个够朋友的人,我想和你交朋友。”

                            黑子还是一声不吭,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种现实。

                            王其祥说:“你考虑考虑吧,我要和你交朋友。”

                            王其祥说完就走了。

                            王其祥身上有一种怪怪的气味,气味从他肮脏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他的衣服可能半年都不会洗一次。黑子回过神来,发现那只蚂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了孤儿王其祥要和自己交朋友的事。母亲说:“黑儿,王其祥那样的人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黑子想不明白。母亲说:“他小偷小摸什么都干,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黑子点了点头,他听母亲的。

                            可他怎么面对王其祥呢,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他不敢直接地对王其祥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和你交朋友。”但他必须面对要和他交朋友的王其祥。

                            黑子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王其祥朝他迎面走了过来。

                            黑子飞快地跑向另一条路。

                            王其祥飞快地追了上来。

                            黑子想起了疯狗,飞快地追赶着黑子的王其祥那时候就像一条疯狗。黑子没命地跑着,王其祥没命地追着。

                            别看王其祥矮胖矮胖的,他跑起来还真像条狗,速度惊人。王其祥很快地追上了黑子。

                            黑子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发青了。

                            王其祥也气喘吁吁,他说:“黑,黑子,你,你干吗跑那么快呀,我,我又不是老虎,我不会吃了你的。”
                          


                          25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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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一放学,他就飞快地回了家。

                              母亲正在剁猪草呢。

                              “妈,我好怕!”黑子蹲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她对黑子说:“妈也好怕。”

                              黑子无语了。

                              他知道撑船佬没有回来,他朝门口走去。

                              母亲剁猪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来到通往镇上的路口,向那条路上张望。

                              等到天黑了,还没见到他们回来。

                              黑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饭也无法下咽,尽管他的肚子早就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一直“咕咕”地叫个不停。

                              到了深夜,黑子听到响动。

                              他冲出门。

                              他看到撑船佬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撑船佬进了屋子,他的脸色极难看。

                              他对黑子母亲说:“不行了,没救了,是得了狂犬病。”

                              母亲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黑子来到了哑巴大叔家。哑巴大叔正在喝地瓜汤。哑巴大叔见他进来,忙给他打手势,说王其祥得狂犬病了,千万不要到王其祥的小泥屋里去了。黑子的双眼睁大了,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本来,这件事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如今发生在了孤儿王其祥身上。黑子后怕的同时深深地内疚。

                              他不顾哑巴大叔的拦阻,来到了王其祥的小屋外面。

                              小屋里一片漆黑。

                              门上了锁,对于得了狂犬病的人,曲柳村有个惯例,就是把病人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让他在屋里慢慢地死掉。病人要是跑出来,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会把狂犬病传给别人,得了狂犬病的人死了之后尸体要烧掉,狂犬病在那个年代里和麻风病具有同样的性质。

                              黑子在黑暗中大声地对寂静的小屋说:“王其祥,我答应你了,我做你的朋友,王其祥,我们是好朋友!”

                              黑子一遍一遍地喊着。

                              黑子的喊声在空旷的村庄里回响。

                              黑子的喊声没有回应。

                              屋子里一片死寂。

                              黑子哭了,他知道,又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要离开人世,离开他,进入永远的黑暗。

                              他的哭声越来越响。

                              哑巴大叔把泪人儿黑子领回了家。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曲柳村的人被王其祥凄厉的叫声吵得心慌意乱。曲柳村掀起了打狗运动。村庄里的狗被打得一只不剩。沉沉的黑夜里没有了狗吠,只有王其祥在黑屋里凄厉的叫声。那叫声越来越像狗叫。黑子听人说,得了狂犬病的人会长出狗毛,然后像狗一样叫着痛苦而死。

                              他不可能看到黑屋里的王其祥是否长出了浑身的狗毛,但在夜里的王其祥的叫声的确有狗叫的味道。

                              听着王其祥撕心裂肺的叫声,黑子的心被无数把利刃割着。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王其祥的叫声如熬尽了油的灯一样熄灭了。

                              人们打开了小屋。把王其祥的尸体用一块破席子裹了起来,抬到了野河滩上。

                              他们在野河滩上堆起了一堆干柴。

                              他们把王其祥的尸体放在了干柴上。他们点燃了火。

                              黑子没有走近。

                              他和母亲站在河堤上看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口里喃喃地说:“王其祥,你是我的好朋友;王其祥,你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母亲让黑子朝那堆烈火跪下。

                              母亲说:“给你的恩人磕头。”

                              黑子使劲地磕着头。

                              他呜咽着。

                              烈火也在春天的风中呜咽。


                            27楼2006-03-09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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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炸的肚子

                                并不是曲柳村的所有死亡都和黑子有关,比如赌鬼王老吉之死。但黑子目睹了王老吉戏剧性的死亡。说起王老吉,曲柳村的人都知道他的秉性,他是一个让曲柳村的人不齿的赌鬼。吃喝嫖赌是败家的法宝,而赌是最厉害的一种败家方式。王老吉就是年轻的时候迷上了赌,家也败了,老婆也跟人跑了,弄得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孤身一人,死乞白赖地在曲柳村活着。

                                王老吉年轻时家境还算殷实,在曲柳村是排得上号的,虽说不能和当时村里的富豪人家相比,但也算是曲柳村里的富裕人家了。土改那年,政府定他家的成分为贫农,许多人还不忿呢,认为给他的成分定得太低了,最起码也该是中农吧。后来,他的确赤贫了,他的家产都被他赌光了。

                                王老吉十八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们恩恩爱爱地过了一段时光。有一天,王老吉心血来潮,说要到县城里去做什么布匹生意。王老吉的父母亲不答应,他的兄弟们也不答应,生意场如战场,他们怕王老吉赔本。

                                王老吉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出门做生意。王老吉父亲一怒之下,就让他分出去过了。分了家的王老吉有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田产,也分了些银元铜钱。分家之后,他要是和老婆好好过日子,日子也会过得相当不错。

                                分家不久,王老吉带着钱跑县城里去了,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留在了曲柳村守活寡。他一走就是一年多,音讯全无。妻子托人去县城找王老吉,找的人回来说,要在县城里找到王老吉无异于大海捞针,还说,兵荒马乱的,说不定王老吉被抓壮丁抓走了呢。王老吉妻子听了回话,眼泪汪汪,不知如何是好,她一个女人家的,料理家务还行,要耕种田地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好在她是个聪慧的女人,自己留了一点田种,其余的田地租给别人种,一年里也有些收入。大年三十那天,王老吉还没有回来,她孤身一人度过了大年夜,看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又是放鞭炮又是吆五喝六的发拳行令,凄清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她想卷起行李回娘家去,可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在曲柳村,没听说哪家的媳妇在大年夜回娘家去的。如果她回去了,她父母亲也会骂她的,不在家里好好伺候丈夫,回来干什么。她想着想着,就恨得咬牙切齿:“没良心的东西,是哪个狐狸精把你给迷住了,大年三十也不回家过。”恨之余,她又有些担心,她真害怕老公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那样死在外面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哇。她在担心和恨的交织中流了一夜的泪。

                                到了大年初一的晚上,王老吉回来了。因为丈夫不在家,所以每天只要一入夜,王老吉的妻子就把门关上插紧了。王老吉在门外敲门。妻子警惕地问:“谁?”王老吉压低声音:“是我。”妻子听到了王老吉的声音,她开了门。一进屋里,在飘摇的油灯下,王老吉变了模样,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全身衣衫褴褛,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

                                妻子目瞪口呆!这难道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王老吉。

                                王老吉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吃的?”

                                妻子看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赶紧下厨去给他弄吃的了。

                                王老吉浑身发抖着。

                                妻子在煮饭的间隙,给他打了盆热水,让他洗脸。

                                王老吉洗完脸,坐在那里发呆。

                                妻子很快就弄了一大碗猪肉粉干给他吃,热气腾腾的猪肉粉干香喷喷的,王老吉顾不了许多,稀里滋溜地吃起来。

                                妻子坐在他面前,又心疼又愤恨!

                                “你的良心让豺狗吃了!”妻子抱怨道。

                                王老吉没理他,只是加快了吃的速度。一大碗粉干很快就见了底。妻子又给他盛了一碗过来,他又很快地消灭了。妻子煮的一锅粉干他一个人全吃下去了。这家伙不可能在外面一年多什么也没吃吧。妻子叹了口气。王老吉吃完东西,精神头又上来了。

                                这时候,他才开始审视如花似玉的妻子。

                                他的眼睛闪亮起来。

                                他使劲地吞了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一把把妻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就要亲。妻子一把推开他:“你还没有说清楚你这一年多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28楼2006-03-09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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