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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 作品】胭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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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旧日繁华,缱绻西塘,半个世纪前的一场悲情旧梦。欢场女子如花与富家子弟十二少因父母百般阻挠,相约吞鸦片赴死。但故事并未在此结束,男的被救活,蓦然觉得生命可贵,便在世间苟活了50年;而痴心女子在奈何桥处苦候不至,以自己他生的阳寿换得到人间的寻觅,凄凄切切的启事言明:“十二少:老地方等你。 如花。”直到后来,人鬼相见,一个老态委琐,一个媚颜依旧。刹那间明白,什么情啊、爱啊,不过是一场梦。 
 



1楼2006-03-11 19:28回复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遇见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藉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6楼2006-03-11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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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12楼2006-03-11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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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扣 三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但她是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示殷勤,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非质问不可!

          “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

          阿楚急接,还带着笑:“你又不是肉弹明星,学什么挺身而出?”

          “阿楚,别跟我耍。我是说正经的!”

          她没趣:“是她自己要到处碰碰的,我又没赶她。嘿,我还在百忙中抽空帮她找人呢。我们努力,她自己更要加倍。还剩六天时间那么少,分秒必争才是。”

          来势汹汹地说了一番,稍顿:“你怕她终于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劳而无功?”

          “我只是担心,她无亲无故,又满怀愁绪,有人劝慰总是好的。”

          “永定,”阿楚倔了,“她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鬼,何以你对我不及对她好?”

          “不是的——”我还想说下去。

          对方并没有掷电话,只是卡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我与阿楚在上海小馆子吃中饭。她脸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无觅处。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开口:“有什么内幕贴士?十五名佳丽中谁最有机会?小何搅不搅外围投注?”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

          “布袋装锥子——乱出头!”

          “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训练有方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她别过头不答。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醋几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鬼罢了。”

          半晌,阿楚才说:

          “她不是鬼,她是鸡!”

          “那又怎样?”

          “——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我?怎么会?”我理直气壮地答。

          “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吓?”阿楚闻言直叫,“你到过鱼蛋档?”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你说!你跑去鱼蛋档?”她暴喝着,“你竟敢去打鱼蛋?”

          “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同事闹哄哄地去的。”

          “你可以不去呀。”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我没有‘饮水’。”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里面呢?”

          “——有鸳鸯卡座。”

          “然后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18楼2006-03-11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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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下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

            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做“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广告部门口,像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情。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追?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19楼2006-03-11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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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熟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后,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转回家,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阵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23楼2006-03-11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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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么希望,可以在他身上发脾气,只有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发脾气,才是理直气壮的。”

                “一次也没有吗?”

                当然我记得,当十二少为她放弃了一切,却又终逃不过走投无路的困扰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都是因为:爱,并非一种容易的事。在那么艰涩的日子里,如花没有发过脾气吗?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卖的是笑,自懂事后,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乐,令男人喜欢她,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遇到一个令她快乐,令她喜欢的男人吧。那已足够。——谁知一天男人说……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戏锣鼓最热闹的时分,大中小戏班,都忙于演出。如果连这兴旺的佳节也乏人问津,仿效观音大士坐莲(年),那也真是华光师傅不赏饭吃了,不如及早回头是岸。十二少在华叔的班子里,只是一个新扎小角色。有时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二十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二十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二十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个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得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28楼2006-03-11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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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花还不及想到日后。

                  她只想到今晚。无端的邪恶。

                  这个男人,她要据为己有!

                  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对于赌,她耳濡目染,甚是精通,这一铺,就是同归于尽,连本带利豁出去!

                  “在分手的那晚,我在酒中落了四十粒安眠药,细细拌匀……”

                  啊,我一听之下,甚为恐惧:这是一宗杀人阴谋!阿楚比我更甚,也许她念及自己一向对如花不怎么友善,怕她把她一并干掉,她来紧握我手,我俩的手一般冷,相比无分轩轾,荣膺双冠军……这可怕的女人!

                  在与十二少半夕欢娱之后,如花殷勤劝饮,连尽三杯,是的,最后三杯。

                  然后,如花当着十二少面前吞下鸦片。她且分了一份给他,不等任何回话,以肃穆的神情来交代后事: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十二少当下心潮汹涌,一个痴情女子以死相许,大丈夫何以为报?他呆在原地,如石雕木刻,脑中百音鸣放,唇干舌燥。死,不死?人生最大的趑趄。

                  如花一瞥壁上大钟,钟摆来回走动,催促岁月消亡,她在毒发之前,不忘嘱咐:

                  “今天,三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糊,你记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颈间一挂。

                  ——如花脸上,闪过一丝阴险,是的,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也死于被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豪赌。十二少并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逃不过。只要他是真心的,即便死了,也是伟大的吧。

                  十二少拿起生鸦片烟,如花才抒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才觉大局已定,才知终身有托。她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但脸上一笑牵连,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她吞得很多,毒发得很快。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如果,你也有……

                  如果,你……

                  但是——

                  据医学家解释:服安眠药和吞鸦片的状况差不多,同是剧烈的麻醉剂,毒发时陷入昏迷状态。古老方式拯救吞鸦片的垂危者,是把他放在土坑上,希望吸收地气,可以回复知觉。

                  如花寻死志坚,力挽无从。玉殒香销。

                  以后的情节,可以想像:十二少,他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颤抖着,倒退,至门前,门已上锁,花布帘还没有掀起,整个人也倒地昏迷。

                  陈家倾囊施救,竭尽所能……过了两个星期,十二少振邦悠悠复苏,但全身浑黑,医生诊断,中安眠药的毒,虽经洗胃,但这黑皮,要待褪去,重新生过肌肤,才算完全复元。虽脱离危险,但非一两个月,不能痊愈出院。十二少捡回一命,哪在乎休养生息,静中思量一场断梦,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测,孰令致此?

                  如花拼了一条命,什么都换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怜。——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还满腔热切来寻他!

                  生命原是不断地受伤和复元。既不能复元,不如忘情。

                  她咬牙:“我错了!”声音低至听不见。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够控制。不如意事,岂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劝。

                  一向伶牙利齿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来永定也不是好东西!”无话可说。

                  三人静默,与第一次会面,听到前半截故事时的静默,迥然不同。因为,这一回,大家都知大势已去。支撑她的,都塌了。

                  大势已去,是的。到了1935年,香港政府严令禁娼,石塘咀的风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两三年之间,整个的石塘咀成为一阵烟云。谁分清因果?也好像她这一死,全盘落索,四大皆空。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的长!
                


                32楼2006-03-11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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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38楼2006-03-11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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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8.202.4.*
                    经典啊


                    43楼2010-05-01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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