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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梦断得克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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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得克萨斯  
    这是一部讲述美国梦破灭的长篇小说。主人公舒嘉雯和男友阿瑞在德克萨斯创办的餐馆红红火火,但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他们以“非法居留、窝藏移民”罪被捕入狱,噩梦由此开始。九十八天炼狱般的狱中生活,使她如脱胎换骨般地重新认识了生命的价值、美国梦的虚幻以及一个人成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曾旅居美国多年的作者,以真实的笔触,为读者打开了又一扇了解美国,特别是美国司法领域方面情状的窗户。在叙述语言上精练自如,人物传神,对美国监狱境况的描写更是细致入微,阅读有如身临其境。 



作 者:曾晓文  
 



1楼2006-04-04 18:03回复

      “现在我们怎么办?”阿瑞问。

      嘉雯叹了一口气,“我脑子里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迈伦对嘉雯说:“谢谢你的翻译,你的英语真的很出色。你在中国学过多长时间?”

      “我在中国没有学过,到了美国之后才开始学的。英语是我的第三语言。”

      “真的吗?”迈伦惊讶了,“你知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过许多外国人,我发现他们在美国生活了一二十年,还不能说流利的英语。”

      “能说流利的英语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替你省下雇用翻译的麻烦,帮你把我更快、更顺利地投入监狱。”嘉雯自嘲。

      到了凌晨,克莱拉把嘉雯丢进了一间女囚拘留室,“咣当”一声在她背后锁上了铁门。

      嘉雯茫茫然地站在狭小的拘留室中央,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我是在做梦吗?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拘留室没有窗户,四面都是沉闷的被漆成灰色的石头墙壁。一个墨西哥女囚披头散发地坐在靠墙的一条窄窄的铁凳上,铁凳的尽头是一堵半人高的矮墙,矮墙内有一个洗手池,一个不锈钢的马桶。一个监视器高悬在天花板上,像一只幽灵的眼睛,注视着室内囚犯的一举一动。

      嘉雯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全身冷得一阵阵发抖。因为空调的温度被开得很低,拘留室里像冬天一样寒冷,使她已无法想象监狱外面是德克萨斯炎热的夏天了。她坐到了同样冰凉的铁凳上,立即用双手抱紧了膝盖,想使自己暖和一些。

      墨西哥女囚转过脸来,饶有兴趣地用英语问她:“你是中国人吗?”

      她勉强点了点头。

      “我叫芭芭拉,你呢?”

      “我叫嘉雯。”

      “为什么进来?”

      这大概是监狱里最常见的问题吧,嘉雯想,“签证过期,”她不太情愿地回答。

      “就这些?”芭芭拉耸了耸浓黑的眉毛。

      “还要更多原因吗?”

      “身上没有可卡因?”芭芭拉压低了声音。

      “连见都没见过。”

      “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有那份开玩笑的心情吗?”

      “我发现中国人很本分,只知道干活。我八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在一家中餐馆洗过盘子,只洗了一天我就辞工了。”

      “为什么?”

      “太辛苦了,忙得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险些尿了裤子。”芭芭拉大笑了一声,接着说,“我又是生手,一天之内被老板骂了几回。天哪!真不是人做的事。”

      “那后来你做什么呢?”

      “当然是贩毒。有什么比贩毒更轻松、赚钱更快的事呢?”

      “你这是第一次被抓到吗?”

      “是第一次。被警察抓到的时候我对上帝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贩毒,这样我的麻烦会小得多。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被抓到了,都会说自己是第一次,就像妓女每次和客人上床都说自己是处女一样。”

      “贩毒不是什么好行当,坐监狱的滋味也不那么好受。”

      “你看上去很纯,可是你也进了这里。”芭芭拉的语气突然变得讥诮。

      嘉雯无言以对。她有什么权力评价芭芭拉的生活选择呢?尽管在过去的八年里她一直通过艰辛的劳动谋求生存,而芭芭拉以贩毒为业,但是此刻她们同处一室。如果命运不是惩罚她,就是戏弄她了。中国人喜欢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朱”和“墨”贴近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嘉雯饥寒交迫,无法入睡。她希望今天夜里猝然发生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天亮以后,她就会找一个律师,先把自己担保出去。如果每一个签证过期的人都要坐牢,美国还要修建多少座监狱呀。

      到了早晨,克莱拉打开了拘留室门上的一个窄窄的铁窗,给嘉雯和芭芭拉递进来了两个盒饭、两罐牛奶。到了中午,拘留室的铁门又被咣当当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戴金丝边眼镜的名叫萨莉的女看守把嘉雯叫到了门外。嘉雯看到迈伦站在走廊上,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
    


    8楼2006-04-04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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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等下去,我要尽快离开这里。你们不是声称保护人权吗?谁来保护我的人权?”对方沉默了。过了大约三分钟,萨莉打开了拘留室的门,以几乎温和的语调对嘉雯说:“我带你去打电话。”

        萨莉带嘉雯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递给她一本当地的电话号码簿:“你自己找吧。”

        她拨通了一个名叫亚历克的移民律师的电话,对他讲明了自己的现状,希望他能到监狱来替她交涉。亚历克说:“你现在卷入其中的案件既有刑事犯罪案件,又有移民案件。你首先要解决的是刑事犯罪案件,这我恐怕无能为力。我建议你等到见过南德州高级法院的法官之后再去请律师,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也许法官会给你指派一个不错的政府律师。”

        她失望地放下电话,眼泪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看来她必须等在监狱里,可她不愿回到那间腥臭的拘留室,和那个疯狂的墨西哥女人厮守在一起,想着想着,她哭得出了声。

        一夜的监狱生活已把她的平静完全打乱了。

        这时萨莉小声问她:“你是不是很苦闷,很想伤害自己?”

        “我是很苦闷。这里太冷了,和我关在同一个拘留室的那个女人的嚎叫让我快要疯掉了。”

        “那你先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吧。”

        她坐到了走廊的椅子上。

        “嘉雯,”阿瑞轻轻地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到阿瑞站在对面的动物园的笼子一样的拘留室里,双手扶着灰暗的铁栅栏,满眼疼惜地望着自己。

        嘉雯忍不住又是一阵泪如泉涌。

        这时萨莉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如果你对医生说你有轻生的想法,今天晚上医生会把你安排到单人病房里,那里很温暖,很舒服。”萨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并对她挤了挤眼睛。

        嘉雯似乎明白了萨莉的神秘暗示,对萨莉立即心生感激。住到单人病房里,这对嘉雯太有诱惑了。她已经在拘留室挨过了十几个小时,早已疲惫不堪。她渴望远离其他囚犯,睡一个长觉,于是便说:“我是有轻生的想法。”

        萨莉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阿瑞:“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是。”嘉雯点了点头,她希望阿瑞也能住进温暖的病房。

        萨莉很快找来了一位年老的女医生。女医生对嘉雯的心理状态做了笔录,然后又通过她的翻译了解了阿瑞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医生问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你就说有,这样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安排到暖和的病房里。”嘉雯对阿瑞说。

        阿瑞点了点头。

        半小时之后,萨莉把嘉雯带进了一个小浴室,让她洗了淋浴,换上橘红色的囚服。房间里没有镜子,嘉雯不知道自己穿上囚服是什么样子,但她已经不在意了,毕竟帆布做的囚服比她的纯纱裙装要暖和得多。

        萨莉在一张表格上填上了嘉雯的名字,然后问了嘉雯一系列的问题:

        “你有什么病?”

        “没有。”

        “你最近服用任何药物吗?”

        “没有。”

        “你对任何药物过敏吗?”

        “不过敏。”

        “你抽不抽烟?”

        “不抽。”

        “你吸过毒吗?”

        “从来没见过毒品。我想你对你的所有的问题的答案都是NO,这样是不是可以快一点?”

        萨莉填完了表格,把嘉雯带出浴室。嘉雯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先不去想什么刑事犯罪,或者非法滞留,她只渴望睡眠,哪怕是在高墙、铁网、铁笼之内的睡眠。

        等到萨莉给嘉雯打开了她所谓的单人病房的门时,嘉雯完全惊呆了:牢房大概只有六七平方英尺,却被天花板上悬着的八盏日光灯照得雪亮。靠墙有一张大约三英寸高的空荡荡的铁床,正对着铁床的那个墙角挂着一台黑森森的监视器。

        “把你的所有衣服都脱下来,”萨莉的语气突然变得冷酷凌厉。她打开牢房门口的一个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件医院给病人体检用的白纸做的短袖睡衣和一条宽大的纸短裤甩给嘉雯。
      


      10楼2006-04-04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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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雯迟疑地接过睡衣和短裤。

          “还不快脱?你还等什么?”萨莉叫嚷起来。

          嘉雯在萨莉的监视下脱掉囚服,换上纸睡衣纸短裤。刚刚换完,她全身就打起了冷颤。她把腰间的一条窄窄的白色塑料带系紧,这样睡衣看上去才勉强遮体。

          “把你腰间的那条塑料带子还给我,免得你用它自杀。”萨莉讥讽地说。

          她没有想到外表斯斯文文的萨莉居然有蝎毒般的心。

          她把白色塑料带解下来还给萨莉,睡衣立刻在胸前松开了,她慌忙用手去遮掩,结果睡衣从腋下裂开了。

          纸做的衣服毕竟太薄了,仿佛她的自尊,是一触就会碎裂的。

          当萨莉在她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铁门,她就被彻底锁进了人间地狱。她几乎赤身裸体地被抛在了这间像餐馆的冷库一样寒风刺骨的牢房里,颤抖着,被羞耻感折磨着。

          她开始敲打沉重的铁门,一声声地喊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没有人理会她。她仍顽强地敲着,她可以想象此刻萨莉正坐在监视屏前欣赏着自己痛苦的表情。

          终于铁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窗口被打开了,萨莉探进来了她的躲在金丝边眼镜背后的冷酷眼睛:

          “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

          “你让我离开这间牢房,这里太冷了,我受不了了。”

          “你知道你现在待的是自杀监视室,你不是想自杀吗?这里最适合你了。”

          “我不是真的想自杀。”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

          “让我离开这里。”

          “可惜呀,太迟了!你已经无权修改你在医生那里留下的记录。”萨莉故意拉长了语调。

          “可在这里我今晚会被冻死的。”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想警告你,如果你再砸门的话,我就让你尝尝电椅的滋味。”

          “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要人权吗?隔离有自杀倾向的人,帮助你战胜自杀的念头,我在保护你的人权呀。”萨莉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关上了铁窗,把她和外界又一次彻底地隔绝了。

          她绝望地坐到冰冷、坚硬的铁床上,脊背靠到了同样冰冷、坚硬的墙上。

          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开始了……

          嘉雯在自杀监视室里枯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名叫肯特的男看守打开了

          铁门,把她的囚服扔给她说:

          “跟我到楼下去,我需要你帮我翻译几句话。”

          她换上了囚服,随肯特下了楼。当肯特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铁门时,她看到阿瑞坐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穿的也是早已变得破烂不堪的纸衣服。阿瑞听到开门的声音就转过了头来,他们的悲哀而痛楚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几小时不见,他已变得两眼凹陷,形容憔悴。

          刹那间似乎有万箭穿透了她的心。

          这间自杀监视室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墙壁也被刷成了压抑的灰色,而里面全部的设施就是一条窄窄的铁凳。从空调出口吹下的冷风呼呼吼叫,仿佛严冬雪原上的厉鬼正在嘶嚎。

          她恨不得一头撞到面前的石墙上。由于她的轻信和无知,他也遭此劫难。

          在她和他相守这几年里,她是他与周围的英语世界交流的桥梁。她不止帮助他,还帮助过许多中国人写账单、打电话、读文件……她习惯于自己的业余翻译的角色,并以这个角色而骄傲。但是这一次,她却因为会讲英语而害了他。

          “你告诉他,不要再砸门了。如果再砸下去,我必须让他坐电椅。”肯特说。

          她把肯特的话翻译给阿瑞听了。

          “我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我实在受不了,这里太冷了。”阿瑞说。

          她向他走过去,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但她被肯特制止了:

          “你不可以走过去!”

          她低声恳求肯特:“求你把阿瑞搬到普通的牢房里吧!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的话都是我翻译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他想自杀。”

          肯特说:“等明天早晨医生来上班之后,让医生来决定他有没有自杀倾向,现在我没有权利把他换到别的牢房里。”
        


        11楼2006-04-04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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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有感慨美国的红尘中充满了戏与梦。对人生再周密的计划,再精心的安排,都抵不过红尘的一场戏弄。

            囚车在坐落于海滨上的南德州高级法院的车库里停了下来。从法院的边门到法庭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嘉雯拖着沉重的脚镣,每走一步,脚踝就被割痛一次。她很想停下来,抚摸自己的伤痛,但在她背后,全副武装的法警正严密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是漫长的一条路。她还未走完一半,两只脚踝都已被刚硬的镣铐磕碰出两道深深的血印,钻心地痛。

            这条路,是不是就像我的人生路?她在心里问自己,还未到半途,我便已经伤痕累累……

            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搜身、登记、拍照、印指纹,她和阿瑞等人被押进了法庭,坐到了被告席上。四五个法警在宽大的法庭里踱来踱去,警觉地注视着每一个被告。她似乎坐在沙漠中的一株仙人掌上,浑身被刺痛,喉咙干渴。

            整座法庭,甚至整个克里斯蒂,整个德克萨斯,在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似乎正慢慢沉入沙土。

            她到哪里可以寻到一杯清冽的水?

            大约一刻钟之后,从法庭隔壁的办公室里传出暂短的铃声,一名法警高喊一声:“全体起立。”

            法庭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一位五十几岁,一头银发,戴一副黑边眼镜的女法官走了出来。女法官名叫米歇尔·皮特森。她宣读了维卡检察院的检察官马丁·汉克斯对嘉雯和阿瑞的起诉,如果他们的“窝藏和运送非法移民”的罪名成立,他们最高有可能被判十五年徒刑。

            十五年!仿佛有人在嘉雯的脑后猛敲了一闷棍,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抱紧了自己的头。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天花板即将坍塌。她怎么可能在监狱里熬过十五年?她在监狱待了三天,就已经憔悴不堪。如果在十五年之内她不能幸存,她大概只有求人把自己的骨灰送回故乡了。

            米歇尔法官宣布下星期二再次开庭,到时候她将决定是否允许嘉雯和阿瑞被保释。由于阿瑞表示他在自己的银行账号上并无存款,法官将为他指派免费的政府律师。

            “舒女士,你的银行账号上有存款吗?”米歇尔问。

            “大概有三千吧。”

            “那么你希望法庭为你指派律师吗?”

            嘉雯犹豫了。迈伦前一天已经对她说过,南德州高级法院的律师有些很糟糕,可她又没有把握在四天之内给自己找到一个出色的律师,姑且先让法庭指派一个,聊胜于无。

            “是的,法官。”嘉雯说。

            “那好,我就为你指派政府律师,但你银行账号上的存款将用来支付政府律师的费用。”米歇尔最后说。

            散庭之后,嘉雯、阿瑞、老关、查罗斯、侯赛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进了克里斯蒂城外的辛顿监狱。

            辛顿监狱大约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比维卡监狱更为窄小昏暗。这里的看守大多来自小镇辛顿,似乎比维卡监狱的看守朴实而友好得多。给他们登记注册的是一个年长的名叫乔瑟夫的看守。他留着花白胡子,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

            “维卡监狱写的医疗报告上说你和夏晨瑞有自杀倾向,我必须把你们关到自杀监视室去。”乔瑟夫说。

            “我们并不想自杀,请不要把我们放到自杀监视室去。”嘉雯恳求乔瑟夫。

            “我必须照章办事,再说我也是对你们负责。”

            “那请你不要把夏晨瑞关到自杀监视室里,他从未想到过自杀。在维卡监狱是我替他做的翻译,我原以为自杀监视室会像病房一样温暖,就代他要求到自杀监视室里去。”

            乔瑟夫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我把他放到普通的牢房里,但你必须进自杀监视室。”

            她无力再争辩。从被捕的那天夜里到现在,她几乎三天三夜没有睡过,偶尔睡一会儿,也是被噩梦缠身。现在即使是被关进真正的老虎笼,她也会倒头大睡的。她终于说,“没有问题,只要你给我一条毛毯。”

            “我会给你的,而且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你的脸色太不好了。虽然你是在监狱里,你也要爱惜自己。你记住,这不是世界的末日。”乔瑟夫的声调十分温和。
          


          15楼2006-04-04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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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自己发过誓了,我健康的、清白的进来,就要健康的、清白的离开。”

              她走进自杀监视室,意外地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用毛毯裹紧自己的身体,很快便坠入了黑沉沉的睡谷。

              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乔瑟夫和一个黑人女看守打开了牢房门上的一个小小窗口,给她递进来一个汉堡、一杯颜色腥红的饮料。

              “你们这里没有水果吗?”她的嘴唇早已干裂,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黑人女看守立刻扯着嗓门叫道:“你把眼睛睁大一点,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假日饭店吗?”

              是的,这是监狱,而不是假日饭店,嘉雯暗暗提醒自己,这是她无法扭转的现实。

              她吞下了汉堡,喝光杯中的饮料,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她环视周围,发现自己夹在深灰的四壁中间,仿佛陷入了一个压抑的昏暗的洞穴。她注意到空调的冷气出口有几处被以前的囚犯用手纸糊住了。在她之前不知有多少囚犯被关进这间自杀监视室,不管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都曾在这里忍受过同样的寒冷和绝望。

              她心痛地向往着暖风、海洋和所有自然界的美丽。当别人正享受着德克萨斯阳光璀璨的夏日,她却在监狱里忍受着生命中最残酷的严冬。

              这是苦难的开始,还是苦难的延续?

              一只黑黑的甲虫,在墙上活跃地奔来走去。她把脸贴在冰冷的墙上,长久地注视着甲虫。不知它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也不知它会从哪一个小小的洞口离去。甲虫比她幸运,因为它拥有她所没有的自由。甲虫不会是像她一样,怀着令人心动的梦想远渡重洋,在美国八年辛苦劳作,最后停顿在德克萨斯荒凉小镇的一间窄窄的牢房里。

              时间似乎停止了呼吸,墙也沉默无语。

              从这里,她将走向自由,还是坠入地狱?

              如果说世界是一个赌场,那么美国是其中最庞大最喧嚣的一座,她在美国的生活仿佛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赌博,而此刻的她,是一个输光荡尽的赌徒。

              如果说她有罪,那么她的罪过是她的梦,她的美国梦。而有罪就是要赎的。她不是在清心寡欲的修道院,也不是在神秘莫测的忏悔室,而是在被高墙铁网环绕的监狱,在森冷阴暗的自杀监视室里赎罪。

              人生戏剧的每一幕,都是可以重演的,只不过重演,是在记忆中,而记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它就像一个魔瓶,把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密封在里面。现在她一旦打开这个魔瓶,她的每一缕微笑,她的每一滴眼泪,甚至她所见所闻的所有的声色气味,都飘溢了出来。

              终于,她被记忆湮没了……

              十年前,嘉雯在海津大学读中文系的研究生时认识了物理系的研究生韩宇。韩宇生得白净斯文,颇有儒雅的学者风度。她常常在他的实验室看自己的专业书,陪他做实验,看他专注地把各种光学仪器摆来摆去,然后在梦一样暗红的光线下拍出让他自己满意的图片。对于她,他所研究的课题陌生而神秘,而这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和爱慕。他们完全陶醉于艺术和科学的世界中,而现实中的很多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半年之后,她和韩宇结成了夫妻,毕业后又一起到了北京工作。他们没有住房,俩人分别住在自己单位的宿舍里。苦于聚少离多,他们在韩宇工作的研究所附近租了一间九平方米的平房。平房里没有暖气,冬天要烧炉子取暖;也没有厕所,要走十分钟路去公共厕所。韩宇在这间平房里准备他的托福和GRE考试,嘉雯替他准备一日三餐。

              两年后韩宇到美国纽约州的雪色佳大学攻读博士,随后嘉雯以陪读身份来美。嘉雯由于在读书时外语学的是俄语,到美国后根本无法和周围人交流。她只好进入了一所位于名声不佳的黑人区的免费英文学校,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学起。韩宇因功课繁忙,从不开车送她,她只好在风雪天一次次走路去上学,由此俩人的感情渐渐疏远。

              嘉雯为了存钱交学费,开始到中餐馆打工,没料到老板娘只肯让她做学徒。她辛苦劳动了两个星期,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没有赚到一分钱。后来她终于得到正式做工的机会,开始靠自己的体力生存。虽然她把菜单带回家背了又背,但客人说的话她还是常常听不懂。有一次她点错了菜,而大厨不肯帮她重炒,她一怒之下,便自己动手给客人炒了一盘,因此得罪了大厨,转天她就被老板娘炒了鱿鱼。她又开始四处找工作,可是很久都没有结果。
            


            16楼2006-04-04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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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慢慢地从湖水中退了出来。

                那只海鸥仍旧站在两片红叶上,注视着她,直到她一步三回头地开车离开,海鸥才起飞,在她的车窗前盘旋几圈,似乎和她说再见,最后才慢慢地向湖水的深处飞去。

                这时她才允许自己的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还有时间,还有热情、能力、精力、体力,她可以输掉最后一分钱,但她不可以输掉最后一份信心,最后一线希望。

                “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说。

                老查理不再有新的白天了,可还有很多新的白天在等待着她……

                当嘉雯在“辣味牛排店”门口见到阿瑞时,她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平常他做工穿的永远是白衬衣黑裤子,而那天他穿的是银灰色的滑雪衫,米色的卡其裤,看上去潇洒活泼。进了牛排店之后,他脱下了滑雪衫,露出了米色的毛衣。他的毛衣和她身上的羊绒衫的色调完全一致。

                “你看上去和在餐馆里做工时不一样。”她说。

                “你也是。”

                “如果我们不在休息的日子见面,也许我永远看不到你的另一面了。”

                “我很担心你不会来。”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但还是来了。因为我有一种想跟你谈谈的愿望。”

                “谈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在美国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没有目标的,就是打工谋生呗。好在刚来的时候,请律师帮我办了一张工卡,总算可以自由打工。”

                “我的目标就是在美国拿一个学历,不然我就永远做家庭主妇了。”

                “我不能想象你做家庭主妇的样子,你那么能干,永远做家庭主妇太可惜了。”

                “你是因为我能干才对我印象深刻?”

                “不是,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善良的东西,这种善良和你的孤傲气质结合在一起就使你显得很特别。”

                嘉雯突然无言以对。过了几秒钟,她似乎刻意要转移话题,就问:“你当初是怎么到美国来的?”

                “几年前我原本是到莫斯科做生意的,但到了莫斯科正赶上前苏联内乱,我病倒在了红场边上的一家小旅馆里,躺在床上昏睡了十几天。几次警报响起来,同屋的人拖我起床出去躲避,我都拒绝了。我只想一直睡下去,因为只有睡眠能给我安慰。”

                “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生病,你当时一定很绝望。”

                “等我有力气爬起来,我就站到了房间的窗口旁。窗户很小,但从里面可以望到红场的一角。我看到几只鸽子,用嘴一下一下地啄着地面上的弹片的残骸。等我再多一点力气的时候,我就挣扎着走到了广场,坐到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面包,一点一点地喂那几只鸽子。广场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偶尔可以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沉重的黑皮鞋的警察巡视而过。即使太阳升起来,太阳也是面色苍白的。”

                “人到了国外,才会真正理解流浪这个词儿。”

                “我总会想起我老家门口的那条暖暖的河,河的尽头接着海,我一直不知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景象。我辗转欧洲很多个国家,德国、法国、英国、荷兰,最后才到了美国。每一步的流浪都好像是因为命运的牵引。我就像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周围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海浪和天空,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岛屿。一个好女人就是一座令人心醉的美丽的岛屿。”

                “好女人在哪里?”

                “你就是我说的好女人。”

                她沉默了。

                她是好女人吗?可她是别人的女人,一个别人并不珍惜的女人。小时候上图画课的时候,她总是紧张,画得很糟糕,但是在换了一张白纸,画第二次时她就会画得好得多。她可以重新开始吗?她有没有权利向生活再要一张白纸,来重画她的爱情?

                “我以前在国内有过一次婚姻,”阿瑞接着说,“那时太年轻,糊里糊涂地结婚,后来分居两国几年,彼此的记忆淡漠了,也就分手了。这几年我一个人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空落,直到认识了你,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待你。”
              


              19楼2006-04-04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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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了饭之后,她和阿瑞走出了牛排店,发现雪已经落了几寸,把她的车整个盖住了。他们没有急于去扫雪,而是坐进了车里。

                  车里的温度慢慢地升高。他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嘴唇探到了她的唇。他的唇充满着温暖的气息,她的坚强外壳一片片地碎裂,裸露出孤寂的身体和无助的灵魂,渴望着被怜惜、被爱抚、被恋慕。

                  这样的热吻她已很久不曾体验过。

                  在她和韩宇的婚姻中,接吻似乎是多余的,而在最近的一两年,做爱也可有可无。她并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是作为一个共同应付柴米油盐的伙伴。当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跳跃出来,她便委屈万分了起来。她的身体是被遗忘在空谷中多年的一株幽兰,现在终于有人涉水千里寻到了她的芳踪。

                  阿瑞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车的后座。她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和他的无限地接近。她放任自己,完全陶醉于这种接近之中。

                  而此时此刻放任是多么痛快、多么销魂啊。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的肢体存在着,但只是机械地组合在一起,麻木、沉睡。他的手每抚到一个部位,便点醒了那个部位,使她的全身活跃灵动了起来,欢欣兴奋了起来。他的爱抚有着无可抵挡的魔幻的力量,把她重塑了一次,使她柔软,使她妩媚,使她的生命之花在欲仙欲死的巅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

                  她在快乐的叫喊中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她在生命的燃烧中如凤凰涅兄笾厣*

                  车窗外的白雪又纷纷扬扬了起来……

                  嘉雯和韩宇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她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把自己的衣物装上了车,准备搬到一个新的公寓里去。韩宇下课回到家,拿起了她的最重的一只皮箱。

                  “我自己来吧。”她说。

                  “让我最后帮你做点什么吧。”

                  他帮她把皮箱搬到了车上。连续几夜的失眠,使原本瘦削的他看上去更单薄了。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楚神情。

                  “对不起,”她说,“我们还是没能白头偕老。”

                  “何必说对不起呢?”

                  “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做朋友,我们会成为终生的朋友。”

                  “我倒不后悔做了一场夫妻。”

                  “就算相随着走了一段路。很多夫妻不都是‘因为误解而相爱,因为理解而分手’吗?”

                  “祝你好运!”

                  “我也祝你好运!”

                  她开车离开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湿漉漉地站在远处,就打开了天窗,伸出手,对他挥了挥。

                  嘉雯到了德州之后,四处求职,但毫无结果。偶尔有一家公司愿意接收她,但又不肯帮她把工作签证转到他们公司的名下,她还是不可以工作。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失业,绝大多数的公司不愿意自找麻烦雇用外国人,因为雇用外国人就意味着要花钱请律师转工作签证,填写繁琐的表格,还要忍受移民局缓慢的办事效率。

                  嘉雯寄简历,打电话,参加人才招聘会,联络就业顾问,该试的办法都试过了。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她几乎失掉了耐心。

                  她整日把自己反锁在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昏睡,似乎要把前几年缺少的睡眠全都弥补回来。白天和黑夜没有了区别。日子艰难地挪动着,像一条即将干涸的小溪,每延伸一寸都流失一些水分。

                  她不看电视,不读书,不上网;不再关心经济衰退和就业市场,更不主动给朋友打电话,写电子信函。即便和近在咫尺的阿瑞,她也很少讲话。她不欣喜,也不伤悲,似乎变成了一个有自理能力的植物人。

                  有一天早晨,她偶然打开电视,看到一架飞机冲入了世界贸易中心的大厦,在惊天的爆炸之后,惊魂未定的她看到又有一架飞机冲入了世贸中心的另外一座大厦,随后两座大厦都断裂了,倒塌了。最初她还以为是梅尔·吉普森或者哈里森·福特演的最新电影,但很快她真真切切听清了那是刚刚发生的人间惨剧。

                


                20楼2006-04-04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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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需要懂英语,他只要靠直觉就够了。”

                    十天之后,阿坚给风水先生打了电话。阿坚几天前已经托人给风水先生送去了看风水的费用,现在打电话是问结果的。风水先生很忙,家里挤满了等待点拨的客人,所以风水先生只冲着话筒对着阿坚用闽东话嚷了一个字:“发!”

                    随后阿坚就对嘉雯说:“去把维卡的那家牛排店租下来吧。”

                    嘉雯暗暗自嘲,她的长篇累牍的调查,分析和论证,居然抵不过一个远在天边的风水先生金口玉言的一个字!但不管怎么样,理性和直觉总算不谋而和。

                    真正租下德克萨斯牛排店,还要费许多周折。兰迪因无力支付银行每月的贷款已宣布破产,银行将拍卖牛排店来抵债。银行不会花很多精力去寻找一个合适的买主,如果有人出一个低价买下这家餐馆,那么兰迪付的首期款,他半生的储蓄也就付之东流了。兰迪事实上已无权出租这家餐馆,除非他自己找到一个买主。当然如果有人肯租这个餐馆,找一个愿意投资房产的买主就容易多了。

                    “我联络了一个房地产投资人,但是他很担心不能立刻租出去,他的投资会失败。”兰迪告诉嘉雯。

                    “可是如果租金合理,我们一定会租的。”嘉雯说。

                    “你们介不介意和房地产投资人签一个意向性的合同,说明如果他买下这家牛排店,你们就一定租。”

                    “我们可以签一个意向性的合同。没有问题。”

                    六个月之后,兰迪终于售出了他的“德克萨斯牛排店”,并作为房地产代理人协助买主把餐馆出租给了嘉雯和阿坚。阿坚要管理他在弗斯克的餐馆,所以维卡这家餐馆的装修和经营便交给了嘉雯和阿瑞去管理。

                    在一个艳阳高悬的日子,嘉雯和阿瑞从兰迪那里拿到了钥匙,走进了“德克萨斯牛排店”。

                    “给我们的餐馆起个什么名字呢?”阿瑞问。

                    “还是叫‘华美’吧,我们开‘华美食品店’失败了,也许开‘华美自助餐馆’会成功。”

                    “对,就叫‘华美’,我有信心改变运气。”

                    “华美”这个名字代表了他们的失败,是他们心底的痛,他们渴望扭转这个失败,治愈这个痛。

                    招牌公司的工人把吊车开进了停车场,卸下了“德克萨斯牛排店”的旧招牌,“华美大型自助餐”即将在维卡出现了。

                    嘉雯和阿瑞很快就搬到了维卡,他们在新的希望之地,开始了餐馆的装修工程。

                    把“德克萨斯牛排店”转换成独具东方特色的“华美自助餐馆”,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装修过程。餐馆的厨房太小,必须扩大;冷库也不够大,需要装新的。现有的炉子只适于煮汤,火力远远达不到中餐所需要的强度,那么就要到纽约的唐人街定购中餐馆专用的八孔的炉子。新炉子大约有二十英尺长,这样旧的抽油烟机也就不再适用了,必须装新的,同时还要配备一系列的防火设备。因为在维卡没有安装大型抽油烟机防火设备的公司,嘉雯还专程开车到克里斯蒂雇请了“安全防火公司”。

                    餐厅也需要改动。天花板吊得太低,原来的白色已经变黄了,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嘉雯和阿瑞决定把天花板全部拆下来,把整个天花板的骨架抬高两英尺,把天花板换成全新的,再挂上水晶吊灯,那样餐厅就会变得明亮得多。

                    六月二十五日,是防火局检查的日子。嘉雯和“安全防火公司”的技工布鲁斯约好,要他当场在防火局的检查员面前做测试。如果测试成功,“华美”才可以获准开门。不料那几天德州南部连续下了几场大雨,把克里斯蒂通向维卡的路冲断了,布鲁斯无法按时到场,防火局的检查被迫推迟。

                    嘉雯只好与防火局重约检查的日子,但因为检查员的日程紧张,最早也只能约到一个星期之后。

                    如果拖一个星期开门,她和阿瑞已无法支付餐馆的日常费用。餐馆每天在房租、水电、电话、工人住房,以及其他零碎方面的费用平均要几百元,这样坐等开门,损失是不可想象的。按时开门对任何餐馆都是最至关紧要的。嘉雯只好向市政府的建筑管理办公室求助。
                  


                  23楼2006-04-04 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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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速公路两旁的广阔的田野飞快地掠过。

                      “你放慢一点速度,你不想调头再回监狱吧。”她说。

                      他放慢了车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住她的手:“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流行歌曲歌词,用来形容你我很恰当。”

                      “什么歌词?”

                      “我用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晚上,在太阳城外的假日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他们久久地、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在那些在拘留室、候审室、牢房、自杀监视室度过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最渴望的就是这样相拥在一起。

                      两个幸存者,躺在沧海中的一叶帆舨上,以彼此的生命取暖,四周晓雾弥漫。地球停止转动,时间屏住呼吸,所有世间的成败荣辱霎时失掉了意义。

                      在激情过后升起来的是漫天漫地的柔情。

                      只有当阿瑞拥着她,吻去她所有旧日的伤痕;只有当他以年轻的激荡的身体冲撞她,才能撞碎一直束缚着她的手铐和脚镣,使她在混合着泪水的微笑中,获得淋漓尽致的释放和真正的解脱。

                      命运一次次地试图把他们分开,结果却一次次地将他们向彼此推近,但命运不会停止对他们的折磨,他们也不会放弃对命运的挑战。

                      由此便构成了他们的人生戏剧。

                      阿瑞出狱之后,就到克里斯蒂的一家中餐馆做厨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李威、阿祥,还有老关都先后被保释出狱。老关和阿祥去了纽约,而李威去了洛杉矶。嘉雯在“鸿运餐馆”开张之后,和阿福在克里斯蒂和德州西部的罗伯克同时承包了两个餐馆装修的工程,开始在两座城市里奔忙着。

                      罗伯克地处荒山荒漠之间,四季风沙弥漫。从克里斯蒂到罗伯克大约六百公里,中间又有许多山路,开车需要大约十一个小时。

                      三月的一天,嘉雯从罗伯克回克里斯蒂,开车经过一段鲜有人烟的山区。她的前后都没有车辆,手提电话失去了信号。她已经连续开了八个小时的车,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她发现自己似乎已被世界放逐、遗忘,开始怀疑厌倦自己的生活。她如此奔波,仅仅为了谋一个生存,一个永无保障的生存。

                      而怀疑和厌倦的情绪正如水库中的水,一旦堤坝被打开缺口,便肆意蔓延了。

                      她打开了收音机,幸运的是收音机还有信号。当天的最大新闻是美国移民局正式并入国土安全局,从此移民局这个名字将成为历史。

                      嘉雯听到这条新闻时不禁微笑了。从美国移民局在历史上几次改变其归属单位,不难看出国家和社会对移民的态度的变化。美国移民局从最初成立以来,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分别归属过不同的部门。开始是归属联邦财政部,到四十年代归属于商务部,后来是劳工部、司法部,最后到此刻归属到国土安全部,由此可见,在美国人眼中移民从此不再是劳工、家庭成员、贡献者或逃避迫害的人,而是国家潜在的威胁了。

                      在同一天,嘉雯收到了加拿大使馆给她寄来的技术移民签证。

                      第二天傍晚,嘉雯和阿瑞来到了克里斯蒂的海滩。海滩上的棕榈伴着风的旋律,随着海浪的节拍轻轻摇曳,把一个普通的春日傍晚装点得有声有色。他们可以看到不远处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大楼,在那里他们曾戴着手铐脚镣一次次走过漫长的走廊,一次次地坐在被告席上接受审讯。

                      “如果我决定去加拿大,你会怪我吗?”嘉雯问。

                      “为什么要怪你呢?你继续待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快乐,我有什么理由强留你呢?”

                      “我知道我再无法快乐起来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其实不然。我经常做一个同样的噩梦,梦见我一个人开车在深夜穿过德州的一个个小镇,天黑漆漆的,我看不清路牌,迷了路,不知怎么的就开到了荒野中的一条小路上,前后都没有人影。我怕极了,就哭起来,后来就哭醒了。”

                      阿瑞轻轻地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你需要换一个环境,需要忘记这些噩梦。”

                    


                    56楼2006-04-04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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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你一去不回头,我也不会怨恨你。”

                        “为什么?”

                        “因为你受了这么多教育,走了这么多弯路,你应该换一个环境,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你生来不是做餐馆生意的,尽管你可以做得很好。我不想这样把你拢在身边,免得若干年之后你怨恨我的自私。”

                        “我以前不知道命运会敲两次门,但现在知道了,而且我很清楚这是第二次敲门,如果我不把握这个机会,也许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会非常想念你的。我不敢想象下去……”

                        “这几年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你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孤独。”

                        “勇敢一点。”

                        在机场的安全检查口,他把她轻轻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当他的唇触碰到她时,就几乎吻去了她全部远行的勇气。她渴望在生命中重复一个个接近完美的早晨:缱绻在他的臂弯,倾听他的心跳,注视阳光在他的脸上舞蹈。

                        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的唇上。他们的吻霎时变得湿润,浸满分离的苦涩。这一别,她和他之间就隔了一道国界。她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申请到一张签证,与他相聚,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这时一个手里提着检测棒的身材高大的安全检查员有几分不客气地问她:“你是走还是不走?”

                        她已经无法再拖延。她将要搭乘的飞机即将起飞,而她必须在当天登陆加拿大,否则她的移民签证就会过期。

                        去,是心碎而去;留,却又无法安宁。命运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巫师,只发给了她两张牌,一张是爱情,一张是生存和自由,而她必须在这两张牌中间做出选择。

                        她去留两无奈,却是一样伤情。

                        他终于放手让她离开。当他的指尖脱离了她的指尖,她的心却留在了他的手上……

                        通过安全检查口的短短几步路,她披枷戴锁般,走得缓慢而沉重。

                        她走上了飞往多伦多的客机,透过舷窗俯瞰德克萨斯博大的草场,碧蓝的海水,还有高高低低的建筑。因为在绝望的时候没有放任自己的绝望,她才有机会再欣赏这样风景。

                        她的美国之旅,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不过在最纷乱的红尘中,做了一场梦。她真要为此扼腕叹息吗?人来到这个世界,哪一个不是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呢?生活归根结底是一个过程,她为什么要刻意寻一个结局?

                        她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受天神惩罚,必须把一块巨石从山底推到山顶。每一次当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这块巨石推到山顶时,巨石就自动滚落到山底。他又从山底开始推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西西弗斯,整个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推动的过程,他是否想到过放弃呢?

                        生活总是给人太多坠落的理由,因此她时时刻刻需要寻找一股促使自己的精神上升的力量。幸存下来的不只是她的身体,更重要的还有灵魂,一颗永远看重辛勤的劳动,真诚的热爱,和精神自由的灵魂。

                        当她走出多伦多国际机场,夏日习习的晚风扑面而来,四周的点点灯火燃起新的希望。她在过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所经历的,只是一场焚烧,而一个全新的她终于蝉蜕而出……

                        她在多伦多很快找到了一份白领工作,并在安大略湖畔租了一个公寓安定了下来。黄昏的时候,她会在碧水边坐下来,守着青草、红枫,享受生命中的宁静。这时她会常常吟咏泰戈尔的诗句:

                        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58楼2006-04-04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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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一年之后,嘉雯乘飞机到北京,又从北京搭火车到故乡冰城探望自己的父母。

                          那是八月里一个明丽的日子,铁轨旁铺满了芳草和野花。当火车慢慢驶进冰城,嘉雯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站在铁轨旁守望火车,神往外面的世界的小女孩。

                          岁月如流水,而往事成尘……

                          火车进入了冰城的小火车站,行驶得越来越慢了。列车员打开了车门,让她站在门口,这样她可以早一些看清火车站内的一切。

                          她看到了她父母苍老的面容,看到他们挥着手踉跄着向她跑来,仿佛跑得快些,他们就会把十年分离的光阴缩得短些。

                          当火车完全停了下来,她走下火车,双脚终于踏到了故乡的黑土地。她庆幸自己在戴着脚镣走过了德克萨斯南部小城昏暗的监狱之后,又感受到了故乡土地的厚实和温暖,找回了意志和力量的源泉。

                          她突然蹲在了地上,泗泪横流,哭得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

                          她终于回家了……

                          【作者简介】曾晓文,南开大学文学硕士,美国SYRACUSE大学电信与网络管理硕士。曾旅居美国九年,2003年移民加拿大。做过编辑、营销经理和系统分析员,现在多伦多从事项目管理工作。在海内外的许多中文报纸和杂志发表百余篇小说、散文、诗歌。作品被收入《西方月亮——加拿大华人作家短篇小说精选集》、《叛逆玫瑰——加拿大华人作家中篇小说精选集》、《留学生小说选》。现任加拿大中国笔会副会长。短篇小说《旋转的硬币》获第二十六届联合报系文学奖(2004),散文《你的鞋会讲述你的故事吗》获第一届“我在加拿大”征文奖。

                        end


                        59楼2006-04-04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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