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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你好,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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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忧愁     
   少女塞茜尔生性浪漫不羁,跟同为浪荡子的父亲过着随心所欲的荒唐日子,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活纳入到正规的轨道。为此,她竭力阻挠鳏居多年的父亲雷蒙和其女友安娜的婚事。塞茜尔跟自己刚刚认识的男朋友,以及父亲早先认识的一个女人爱丽莎,共同精心设计了一个诡计……   
  作者萨冈是法国著名的才女作家。一九五四年,年仅十八岁的她写出这部小说,一举夺得当年法国的“批评家奖”。这本关于少年、爱情和孤独的小说,在五年之内被翻译成二十二种语言,在全球的销量高达五百万册,还被改编成电影,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和出版现象。    



作 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1楼2006-04-23 14:25回复

      我把她的旅行箱放在椅子上,等我转过身来,我发觉坏事了。她的脸色猛一下变了,嘴唇颤抖不已。

      “爱尔莎?麦肯堡?他把爱尔莎?麦肯堡带到这儿来了吗?”

      我无以对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她。这张在我看来曾永远是那么宁静,那么自信的睑,竟使我陷入了无底的惊疑之渊……透过一个个由我的话语提供的形象,她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我,但马上又背过脸去。

      “我本该先通知你的,”她说,“但我走得实在太急了,而且也实在太累了……”

      “那么现在……”我机械地说道。

      “现在什么?”她问。

      她的目光饱含着怀疑和轻蔑。不过什么事也没发生。

      “现在,你来了,”我揉搓着双手,傻乎乎地说,“我很高兴你在这儿,你知道。我在下面等你,如果你想喝点什么,这里的酒吧间棒极了。”

      我期期艾艾地咕哝着走出房间,下楼梯时,我的脑子像一锅粥那样乱糟糟的。为什么她的脸色变得这样,她的声调这样慌乱,她的身体这般虚弱?我坐在一把长椅上,我闭上眼睛。我努力回忆起安娜以前那张严峻的、使人安心的睑:那种带着讥讽的笑容,那副显得悠然自得、威风十足的面容。今天,当我发现这张脸也同样会受到伤害,既感到激动又感到愤然。她爱着我的父亲吗?她可能爱他吗?他身上可没有一丁点儿东西合她的趣味。他软弱、轻浮,有时甚至很怯儒。不过也许仅仅是因为旅途的疲劳,因为道义上的义愤?我胡思乱想了整整一个钟头。

      五点钟。父亲和爱尔莎回来了。我看着他下了车。我试图弄清楚安娜是否可能爱他。他急冲冲地朝我走来,脑袋微微向后仰。他微笑着。我想,安娜很可能会爱他,谁都很可能爱他。

      “安娜没到在那儿,”他冲我喊道。“我想她总不至于从车门中掉下来吧I”

      “她正在她的房间里,”我说,“她开汽车来的。”

      “不会吧?可真神了!你还不赶快上去献花。”

      “你给我买花了?”安娜的声音传来。“太感谢啦。”

      她走下楼梯,轻松地微笑着向他迎去,身上的长裙看不出一丝经历过漫长旅途的痕迹。我忧郁地想道:她只是听到汽车声后才下楼来的,她本可以下来得再早一点,跟我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谈谈我没能及格的那次考试也好啊!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才好受一些。

      父亲赶紧上前几步,吻了一下她的手。

      “我捧着这束鲜花,嘴上带着傻乎乎的微笑,在月台上足足等了一刻钟。老天保佑,你总算来了:认识爱尔莎?麦肯堡吗?”

      我赶紧将目光移开。

      “我们大概是见过面的,”安娜和颜悦色地说,“……我的房间真漂亮,谢谢你邀请了我,雷蒙,你真是太客气了,我实在累极了。”

      父亲晃了晃身子。在他看来,一切称心,万事如意。他满口美丽的辞藻,一个接一个地开着酒瓶。可是,我的脑海中却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希里尔激动的脸,安娜的脸,两张充满着激情的脸,我暗暗地自问,假期会不会就如我父亲宣称的那般简单。

      接风晚宴的气氛十分欢快。父亲和安娜谈论着他们共同的熟人,这些人为数虽少,却不乏鲜明的色彩。我一直很开心。后来,安娜说到我父亲的合伙人是个小脑瓜的畸形人。那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不过心地善良,我父亲和我,我们与他一起吃过几次令人难忘的晚餐。

      我愤然抗议:

      “隆巴尔可逗呢,安娜。我见过他,觉得他有趣极了。”

      “不过你得承认,他仍然有缺陷,甚至连他的幽默……”

      “也许他不具备一种流行的聪明外表,但是……”

      她打断了我,脸上露出宽容的神态:

      “你称作聪明外表的东西只是年龄。”

      她用词的简洁和明确激起了我的兴奋。有几句话向我散发出一种聪颖机敏的灵气,一下子征服了我的心,尽管我还未完全领会其本质。刚才那句话使我猛然产生了一种渴望,要去拿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我告诉了安娜。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7楼2006-04-23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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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晨,我被一缕斜射的阳光唤醒,温热的阳光洒在我床上,帮我从怪幻和混乱的梦乡中挣脱出来。迷糊中,我想伸出手来把这股热浪从脸上驱开,随即,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已经十点了。我穿着睡衣就下楼来到平台上,我看见安娜正坐在那儿翻阅报纸。我注意到她恰到好处地化了淡妆。她似乎和真正的假日永远也协调不起来。由于她未注意到我,我就悄悄地坐到一级台阶上,一手端杯咖啡,一手拿个橙子,懒洋洋地享受着娇美的晨光。我咬一口橙子,一股甘甜的浆汁滋到舌头上,马上喝一口浓黑的滚烫的咖啡,然后再吃清凉的果肉。早晨的太阳晒得我头发暖烘烘的,抚平了毯子留给我肌肤上的印痕。再过五分钟,我就将浸泡在海水中了,就在这时,安娜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塞茜尔,你不吃东西吗?”

        “我喜欢早上随便喝点什么,因为……”

        “你得再长三公斤肉才能有个样子。瞧你尖嘴猴腮的,身上的肋骨都瞧得清清楚楚。快来吃几片面包。”

        我恳求她别硬塞我面包片吃,但她一个劲地向我证明吃面包是绝对必需的,正在这时,我父亲穿着那件碎点子花纹的奢华睡衣走了出来。

        “多么动人的情景啊,”他赞叹道,“两个褐色头发的小姑娘正在太阳底下谈论面包片。”

        “得了吧!这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安娜笑道。“我可是已经有你这把年纪了!可怜的雷蒙。”

        我父亲俯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

        “嘴巴总是那么厉害,”他温情脉脉地说,我看到安娜的眼皮像受到意外的抚摩那样跳动起来。

        我趁机赶紧溜走。在楼梯上,我遇到了爱尔莎。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刚从床上爬起来,眼皮肿胀,嘴唇煞白,脸庞在阳光下映得绯红绯红。我差点儿拉住她,告诉她安娜梳洗得干干净净正待在楼下,悠然自得,她马上要去适度地晒晒太阳,不会晒出毛病来的。我差点儿要提醒她格外留心。但是,也许她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她才二十九岁,比安娜年轻十三岁,这在她就是一张最大的王牌。

        我换上游泳衣,向小湾跑去。令我惊奇的是,希里尔早就坐在他的船上等着我了。他带着一脸严峻的神色向我迎来,猛地握住了我的双手。

        “请你原谅我昨天的行为,”他说。

        “那是我的不对,”我说。

        我丝毫也不感到什么难为情,他那庄重的神态令我惊讶。

        “我很后悔,”他一面把船推到水中,一面又说。

        “没有什么,”我轻松地说道。

        “那可不是!”

        说话间,我早已坐上了帆船。他站在船边,双膝没在海水中,两手撑着舷缘,就好像扶着法庭上的隔档栏杆。我明白了,他不把话说完是决不会上船的,于是,我就格外留神地盯着他。我很熟悉他的那张脸,也从中看出点儿名堂来了。我想他有二十五岁,也许自以为是个拈花惹草的老手,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别笑了,”他说。“昨晚上,我真是后悔极了,你知道。什么都不能保护你不受我的侵犯,你父亲,那个女人,比方说……也许,我是个最混的混蛋,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你还是可以相信我……”

        他甚至并不可笑。我感到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差不多都快爱上我了,我也希望能爱上他。我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脸颊。他的肩膀很宽,魁梧的身躯贴着我的躯体。

        “你太好了,希里尔,”我喃喃地说道。“你就像是我的哥哥。”

        他像发怒般地叫喊着,把搂着我的双臂收得更紧,轻轻地将我拉下船。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我双脚离地,悬空起来,脑袋倚在他的肩膀上。就在这一时刻,我爱上了他。在旭日的光辉下,他和我一样是金黄色的,一样可爱,一样柔美,他保护着我。他的嘴唇探寻着我的嘴唇,我感到一阵快感,不禁颤抖起来,我们的亲吻毫无疚意,毫无羞涩,只是那深深的追求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喃喃细语。我猛然挣开身子,朝着漂远的小船游去。我将头扎入水中,想让异样的脸色变回来,让发烫的脸颊清凉下来……海水碧绿碧绿的。我仿佛沉浸在一种无忧无虑的极度幸福之中。
      


      9楼2006-04-23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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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走吧!”

          “安娜还没下来,”我说。

          “快上去瞧瞧她好了没有,”父亲说。“等我们赶到戛纳,都快半夜了。”

          我穿着长裙磕磕绊绊地上了楼,敲了敲安娜的房门。她叫了一声请进。我在门槛上停住了。她穿了一条灰色的裙子,灰得特别奇妙,有些近乎于白色,灯光一照,宛如晨曦中大海的色彩。今天晚上,成年女子的一切魅力似乎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漂亮极了!哦!安娜,多美的裙子啊!”

          她朝镜子嫣然一笑,仿佛在向一个人告别似的。

          “这种灰颜色很出色,”她说。

          “是‘你’自己很出色,”我说。

          她揪住我的耳朵,打量着我。她那深沉的蓝眼睛中闪出光芒,我看到一团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

          “你真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尽管有时候你很烦人。”

          她走在了我的面前,却没有仔细地瞧瞧我的裙子,那条我既为之赞誉又受其折磨的新裙子。她在前面走下楼梯,我看到父亲抢步迎上前来。他在楼梯口停住,一只脚踏在第一级阶梯上,向她仰起脸。爱尔莎也看着她走下楼。至今我仍清情楚楚地记得这一场景:在前景,在我前面,是安娜金黄色的后脖和她那完美无缺的肩膀;稍稍靠下一点,是我父亲迷惘的神色和他伸出来的手,远处,是爱尔莎隐约的身影。

          “安娜,”我父亲开口赞叹,“你真是不落俗套。”

          她漫不经心地冲他一笑,披上了外套。

          “我们到那边会合,”她说。“塞茜尔,你和我一起走吗?”

          她让我来开车。夜晚的公路是那么的美,我缓缓地行驶着,安娜一声不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半导体收音机中传出的小号的狂嗥声。当父亲的敞篷汽车在一个弯道处超过了我们时,她连眉毛梢都没有动一下。我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在开车,而是置身于一个我再也无法干涉的戏剧场面之中。

          在夜总会,不知父亲耍了什么手腕,我们很快就失散了。我跟爱尔莎,还有她的一个熟人呆在酒吧间,他是一个南美人,已经喝得有七分醉意。那个南美人自称是搞戏剧的,尽管醉意朦胧,但他谈起戏剧时的那种激情实在让人感兴趣。我和他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个钟头,然而,爱尔莎却显得厌烦不堪。她虽说也认识个把明星演员,但对戏剧的技巧问题却毫不感兴趣。她突然问我我父亲在哪儿,那口气就好像我知道什么秘密似的。见我默不作答,她就悻悻离去。南美人一时间里显得有些沮丧,但又一杯威士忌落肚,使他来了精神。我什么都不想,我沉浸在无限的快乐中,出于礼貌,我也陪着他同饮。后来,他说想跳舞,事情就变得更不可收拾地可笑了。我不得不搂住他的腰才能撑住他,我还不得不使上吃奶的力气,才能把被踩住的脚从他的脚底下抽出来。我们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以致于当爱尔莎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她那种卡珊德拉⑧式的神气时,我差一点叫她滚蛋。

          “我找不到他,”她说。

          她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脸上的脂粉全都没有了,脸颊发亮,脸色很难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当时我真是气极了,父亲如此没有礼貌,实在太不像话了。

          “啊!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微笑着说道,仿佛事情很自然,她大可不必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失去我的支撑,南美人立即倒在爱尔莎的怀中,仿佛感到心满意足。我不无忧愁地想,她比我丰满得多,我不能抱怨她。夜总会很大,我整整转了两圈,一无所获。我巡视了一遍平台上的露天座,最后想到了汽车。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在广场上找到汽车。他们正在那儿。我从后面绕过去,透过汽车的后窗玻璃瞥见了他们。我看见他们的侧影凑得很近,样子颇为庄重,在反光镜下显得特别的美。他们互相凝视着,他们肯定在低声说话,我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我正想扭头走开了事,但一想到爱尔莎,我就上前打开了车门。


        13楼2006-04-23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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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手搭在安娜的胳膊上,他们费力地瞧着我。

            “你们玩得可愉快?”我彬彬有礼地问。

            “怎么了?”我父亲愠怒地问。“上这儿干吗来啦?”

            “你们呢?爱尔莎到处找你们足有一个钟头。”

            安娜慢吞吞地将脸转向我,颇不情愿地说道:

            “我们回去了。告诉她我累了,你父亲送我回去,等你们玩够了,就坐我的车回来。”

            我气得直发抖,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我们玩够了!可是你不知道!这太恶心了!”

            “什么恶心?”我父亲惊诧地问。

            “你把一个棕发姑娘带到海滨,不管她受得了受不了,让她晒太阳,等她晒脱了一身皮,你就抛弃了她,这太轻率了!我跟爱尔莎去说什么呢?我怎么说呢?”

            安娜满脸倦容地转向他。他向她笑笑,不听我的,我的愤怒爆发到了顶点:

            “我去……我去对她说,我父亲找到了另一个和他睡觉的女士,请她识相乖乖地让开,是吗?”

            父亲的咆哮声和安娜的耳光同时向我袭来,我赶紧从车门后缩回脑袋。这一巴掌打得我好疼。

            “赶快道歉吧,”我父亲说。

            我站在车门旁一动也不动,思绪纷纷。我总是很迟缓才能做出高尚的姿态。

            “上这儿来,”安娜叫我。

            她似乎没有威胁性,我凑过身子去。她用手抚摩着我的脸,轻轻地缓缓地说着,仿佛对着一个傻孩子:

            “别那么恶毒,我对爱尔莎说声对不起。不过,你还是很聪明的,会把这事儿安排好的。明天,容我再好好向你解释吧。我把你打疼了吗?”

            “你想哪儿去了,”我彬彬有礼地答道。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加之我刚才不可收抬的暴怒使我产生了一种欲望,直想痛哭一场。我看着他们开车走远了,心中怅然若失。唯一的慰藉就寄托在我的聪明才智上了。我一步一步地返回夜总会,找到了爱尔莎和瘫靠在她胳膊上的南美人。

            “安娜病了,”我轻松地说。“爸爸不得不送她回去。我们再喝点什么?”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寻找着一个能让她信服的证据。

            “她都吐了,真可怕,裙子都弄湿了。”

            这一细节在我看来是那么富有真实性,但是,爱尔莎却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柔肠寸断。我一时竟没了主意,呆呆地瞪着她。

            “塞茜尔……”她说,“哦!塞茜尔,我们曾是那么幸福……”

            她抽泣得越发厉害了。那个南美人也跟着哭了起来,同时还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我们曾是那么幸福……那么幸福。”此时此刻,我不禁憎恨起安娜和我的父亲来。为了阻止可怜的爱尔莎的哭泣,阻止她那眼睫膏的融化和那南美人的痛苦呻吟,我会不惜一切地去做任何事。

            “事情还不知怎样呢,爱尔莎,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很快就会来取行李的,”她抽泣道。“别了,塞茜尔,我们彼此很合得来。”

            我仅仅和她谈过几句天气和时装,然而我仿佛觉得失去了一位老朋友。我猛地扭转身子,向汽车跑去

            第二天早晨,我浑身不对劲,肯定是头天晚上喝的威士忌在作祟。我醒来时横卧在床上,屋子里黑黝黝的,我的嘴干涩异常,四肢汗淋淋的,动弹不得。一缕阳光从百叶窗缝中钻进来,灰尘密密麻麻地在明亮的光线中升腾舞动。我既不想起床,也不想懒在床上。我暗暗问自己;爱尔莎还会回来吗?今天早上安娜和我父亲会是个什么反应?我强迫自己想着他们,以便起床时少费点劲。我终于起了床,头昏目眩,浑身难受地站在屋里清凉凉的方瓷砖地上。穿衣镜为我送来忧郁的反射,我赶紧靠在镜子上:发肿的双眼,厚厚的嘴唇,这张陌生的脸孔,就是我的脸孔……我会由于这嘴唇,这比例,这可憎而随意的限度显得怯弱和羸弱吗?假如我真的能力有限,我又怎么能如此明显、如此违心地清楚这一点呢?我自得其乐地憎恶自己,仇视着这副恶狼般的、被放荡的生活摧残得削瘦、憔悴、布满皱纹的面容。我低声重复着“放荡”这两个字。凝视着镜子中我的眼睛,突然,我看到自己微笑起来。何等的放荡!数杯苦酒,一记耳光,再加上抽泣。我匆匆刷了刷牙,就下楼了。
          


          14楼2006-04-23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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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和安娜坐在平台上,他俩挨在一起,面前摆着早餐盘子。我匆匆地道了声早安,坐到了他们的对面。由于羞愧,我不敢瞧他们,然而他们的沉默迫使我抬起头来。安娜的脸容疲乏不堪,那是一夜爱乡春风的唯一迹象。他们俩都是满面笑容。这引起我的强烈感觉:我总是对幸福加以认可,把它视为成功。

              “睡得好吗?”父亲问。

              “还凑合,”我回答,“昨晚威士忌喝多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尝了尝,又很快地放下。他们的沉默中有一种素质,有一种期待使我感到别扭。我实在太疲劳了,不堪长时间地忍受它。

              “出了什么事?你的脸色挺神秘的。”

              父亲点燃了一支香烟,想借此定定神。安娜凝视着我,十分明显,这一次,她的脸色很尴尬。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终于开口了。

              我预想到最坏的情况:

              “是不是要在爱尔莎那里完成的什么使命?”

              她扭过脸去,朝着我父亲:

              “你父亲和我,我们打算结婚。”

              我久久地盯着她,然后,盯着我父亲。一分钟里,我等待着他给个信号,使个眼色,虽说它会激起我的愤怒,但总归能使我心中踏实一点。可是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我心想;“这不可能,”但我已经明白,这是真事。

              “这主意很不错,”我想赢得时间。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父亲曾是那么固执地反对婚姻,反对束缚,一夜之间竟决定……这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丧失了独立。我憧憬着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生活,一种由于安娜的敏慧和精细而突然变得和睦协调的生活,那种我一直羡慕着的她的生活。聪颖、机敏的朋友,欢乐安宁的晚会……我一下子诅咒起喧闹而杂乱的晚宴,诅咒起那个南美人和爱尔莎来了,一种优越和自豪的感觉在我胸中荡漾开来。

              “这主意太不错,太好啦,”我重复道,冲他们露出了笑脸。

              “我的小猫咪,我知道你会高兴的,”父亲说。

              他松快,欢欣。安娜的脸上仿佛重又刻描上了爱情的劳累,显得我从未见过的那么温柔,那么可亲。

              “过来,我的小猫咪,”父亲叫着。

              他向我伸出两只手,把我拉过去,靠着他,也靠着她。我半跪在他们跟前,他们满怀柔情地看着我,抚摩着我的头。而我心里不断地想着,我的生活也许从此会发生转折,但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只小猫,一只多情的小动物。我感到他们高踞于我的头上。由往昔,由未来,由一些我所不知的纽带联结在一起,而这纽带不可能把我也系上。我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把头依偎在他们的膝下,和他们一起笑着,扮演着我自己的角色。再说,我不幸福吗?安娜是个好心人,从不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她会引导我,会为我分担生活的重负,会在各种环境下为我指明前进的道路。我将走向完善,父亲也将和我一起走向完善。

              父亲站起身,去拿香摈酒。我感到有些恶心。他很幸福,这是主要的,但是,我已经多少次地看到他因为一个女人而感到幸福……

              “我有点儿怕你,”安娜说。

              “为什么?”我问。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感到,我的否决权本来可能阻止两个成年人的婚姻。

              “我怕你怕我,”她说着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因为我到底还是有点怕她的。她对我来说意味着,她既知道这一点,又无能为力。

              “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的婚姻,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们还不老,”我带着必不可少的确信语气回答道,因为这时,父亲怀抱着一瓶酒,跳着华尔兹舞步回来了。

              他坐到安娜身旁,一条胳膊绕在她的肩上。她的身子朝他挪了挪,我赶紧低下眼睛。肯定是为了这个她才嫁给他的:为他的笑颜,为这强壮有力的胳膊,为他旺盛的活力,为他炽热的感情:四十岁,害怕孤独,也许是情感的最后冲动……我想到安娜时,从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是当作一个实体:我看到她身上的自信、雅致、聪明,而从未看到欲念、弱点……我明白到父亲的自豪:傲慢的、冷漠的安娜?拉尔森嫁给了他。他爱她吗?他能长久地爱她吗?我能区别开这种柔情和他对爱尔莎的柔情吗?我闭上眼睛,太阳光照得我头脑麻木。我们三人呆在平台上,都沉浸在迟疑、无名的担忧和幸福之中。
            


            15楼2006-04-23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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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铃响了。十点钟。我们交换了一下惊异的、随即充满着希望的眼色:是安娜,她来电话饶恕我们了,她就要回来了。父亲跳起来,扑向电话机,兴奋地喊着,“喂!”

                随后,他只是答道,“对,对!……哪儿?……是的,”声音轻得几乎觉察不出来。我也站起身。恐惧震撼了我的心。我注视着父亲,注视着他那只机械地在脸上拂过的手。终于,他缓缓地挂上了电话,朝我扭过身来。

                “她出了车祸,”他说。“在艾斯泰雷尔12的公路上。他们需要时间找到她的地址!他们打电话到巴黎,那边就把咱们这儿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们。”

                他以一成不变的语调机械地说着,我不敢打断他。

                “事故发生在最峻险的路段。那儿好像经常出事。汽车掉到五十米以下的深沟。她若是能脱险,那就是奇迹了。……”

                那天夜里剩下的时间,我回忆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车灯下闪过的路面,父亲木然的脸孔,诊疗所的大门……父亲不愿意让我见她的面。我坐在候诊室的一把长椅上,我凝视着一幅描绘威尼斯风光的石版画。我什么都不想,脑子里空空一片。一个护士告诉我,这是夏季以来这个地方的第六起车祸。父亲一直没有回来。

                我默想,安娜以自己的死,再次显示出她与我们的截然不同。假如我们想自杀,我父亲和我——不妨设想我们具备这股勇气——那也只是往脑袋上开一枪,留下一份扰得当事者永远心绪不宁,睡不稳妥的遗书。然而,安娜却留给我们一份豪华的礼物,使我有极大的可能性相信这是一出事故:恰在一处险地,她的车技又不高超。我们将迅速变得软弱无力,而不得不接受这一礼物。话又说回来,即使我今天提到了自杀,那也只是我个人的幻想。难道会有人为我父亲和我这样的人去自杀吗?为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死的人和活的人——的人去自杀吗?此外,我和父亲,我们从来只说它是一次事故。

                次日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回到了别墅。爱尔莎和希里尔坐在石阶上等着我们。他们站起来,像两个被人遗忘了的微不足道的人物:他和她,谁都不了解安娜,谁都不爱安娜。他们在那儿,各自带着小小的心事,带着美和苦恼的双重诱饵。希里尔朝我迈了一步,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凝视着他:我从来不爱他。我觉得他心地好,吸引人;我喜爱他给我带来的快乐;但我并不需要他。我将要走了,离开这幢房子、这个小伙子和这个夏天。父亲和我在一起。他挽起我的胳膊,我们回到屋子里。

                屋里,留有安娜的衣服,她的鲜花,她的房间,她的香味。父亲关上了百叶窗,从冰箱里掏出一瓶酒,拿来两个酒杯。这是我们手头够得着的唯一的药剂。我们未写完的向她的致歉信依然搁在桌子上。我用手一推,它们便纷纷飘落在地板上。父亲举着满满的一杯酒向我走过来,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信纸。我觉得这一切颇有某种象征的意义,但又很乏味。我双手捧着酒杯,一饮而尽。房间处在朦胧的昏暗中,我看到父亲在窗户前的黑影。波涛拍打着海岸。

                在巴黎,一个晴朗的日子,举行了葬礼,好奇的人们,黑压压一片。父亲和我握着安娜年迈的亲戚的手。我细细地瞧着这些老妇人:想必她们也是一年才来她家喝一次茶。人们满怀同情地看着我父亲:韦伯肯定是散布了婚礼的新闻。我看到希里尔在墓园门口找我。我躲避他。我对他的仇视纯属毫无理由,但我仍不由自主……身边的众人都为这荒谬而可怖的事件哀叹,而我,由于我对这次死亡的事故性因素颇为怀疑,心中不由得还有些得意。

                回家路上,在汽车里,父亲抓住我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掌心中。我想到:“你只剩有我,我只剩有你,我们都孤苦伶仃,”我第一次真正地哭了。那是舒畅的泪水,它与那空虚,与我在诊疗所威尼斯风景石版画前感到的那种可怖的空虚有天壤之别。父亲递给我他的手帕,一言不发,形容憔悴。

                整整一个月,我们俩足不出户地生活着,像一个鳏夫,还有一个孤女,一起吃晚饭,一起吃午饭。偶尔我们也稍微谈论谈论安娜:“你记得吗,那天……”我们小心翼翼地谈论,眼睛盯着别处,生怕伤害我们自己,或者有谁心中爆发出什么,蹦出不可收拾的话来。这类谨慎,这类相互的稳妥,自然得到了它们的报答。我们很快就以一种正常的调子谈论安娜,如同谈论着一个我们本可与之一起幸福地生活,但却被上帝召去的亲爱的人。我提到了上帝,而不是偶然,但是我们并不相信上帝。在这样的情景里,能相信偶然也就已非常幸福了。

                后来,有一天,在一个女朋友家中,我遇到了她的表兄,他讨我欢心,我也讨他欢心。在一个星期中,我整天和他泡在外面,饱尝爱情初始阶段的那种频繁接触和轻举妄动。而我父亲,天生不耐受孤独,也照此行事不误,和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女郎打得火热。生活像往昔那样从头开始,似乎注定要从头开始似的。当我们——父亲和我——重逢时,我们彼此莞尔一笑,我们谈论着各自的艳遇。他肯定猜疑到我与费利浦的关系不那么柏拉图式,而我心中也一清二楚,他的新女友出价相当昂贵。然而我们很幸福。冬天行将消逝,我们不再租用原先的那一幢别墅,而是另一幢,在胡安松树林附近。

                只有在清晨,当我躺卧床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巴黎唯一的车水马龙之声时,我的记忆才偶尔背弃我:夏天和它的所有回忆重现了。安娜,安娜!我在冥暗中很低很低地、很久很久地重复呼唤着这一名字。我的心中倏然涌上了什么,我闭紧眼睛,呼唤着它的名字来迎接它:你好,忧愁。

              end


              22楼2006-04-23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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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奇怪,厄运总喜欢选择一些可鄙的或平庸的容貌来表现自己。那年夏天,它竟抓住了爱尔莎的容貌。一副十分妩媚,甚至可以说是令人销魂的容貌。她还有着一种奇特的、感情外露的、不含蓄的笑容,只有那些傻乎乎的人才这样笑。

                  这种笑,我了解它在我父亲身上产生的作用。在我们该“撞见”爱尔莎和希里尔搞在一起时,我让爱尔莎尽量地动用这种笑颜。我对她说:“当你听到我和父亲来到时,你什么都别说,你就笑。”于是乎,听到这清脆洪亮的笑声,我就发现父亲脸上掠过一股怒气。我的这一导演角色,仍不失令我自己激奋。我从来没有扑过空。当我们见到希里尔和爱尔莎处在一起,公开表明着虚构的但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关系时,父亲和我的脸色就一起变得煞白,血液从我的脸上,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似乎血液已被这比痛苦更糟糕的占有欲引到遥远的地方。希里尔,希里尔依偎在爱尔莎的怀抱中……这一景象蹂躏着我的心,我和他,还有爱尔莎,三人一起把这一景象调整得那么恰当,却没有想到它竟会产生出那么大的力量。说几句话当然很容易,很随便;但当我看到希里尔的脸的轮廓,见到他褐色而柔软的脖颈凑近了爱尔莎迎上来的脸时,我真愿意献出一切来阻挡这个场面。我完全忘了,是我自己愿意这样的。

                  在这些事件之外聊以填补着日常生活的,是安娜的信任、温情——当我使用到这一词语时我很为难——和幸福。她很幸福,确实,我从未见到过她如此幸福,她献身于我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却远离着我们强烈的欲念和我卑劣的伎俩。我寄希望于这一点:她的冷漠、她的高傲使她本能地脱离一切诡计,而更紧密地依恋我的父亲,并且脱离一切媚态,只留下美丽、敏慧和温柔。我渐渐地对她产生了怜悯。怜悯是一种如同军乐一般欢愉而诱人的感情。人们不会因此而指责我的。

                  一个晴朗的早晨,女仆兴冲冲地给我带来一张爱尔莎的便条,里面写着:“一切安排就绪,速来!”我突然感到大祸临头:我憎恶事态的结局。终于,我在沙滩上找到了神采飞扬的爱尔莎。

                  “我终于见到了你父亲,就在一个小时之前。”

                  “他对你说什么啦?”

                  “他说他对已经发生的事感到万分遗憾,他说他的行为像个鲁莽的粗汉。是这样的吗……嗯?”

                  我想我应该表示同意。

                  “然后,他百般地恭维我,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得出这样……你知道,这结结巴巴的语调,低得像蚊子一样轻的声音,生怕一口气出来会吹死什么似的……这语调……”

                  我把她从田园牧歌般的逸乐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想达到什么目的?”

                  “这个,什么都没有!……不过,也可以说有,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去镇里喝茶,让他看看我并不是爱记恨的人,我肚量大,开通,怎么的!”

                  我父亲对棕发女郎的开化抱有的想法令我高兴。

                  “你笑什么?我应该去吗?”

                  我差点回答她说这与我无关。话还未出口,我就意识到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计策成功的保佑人。不管有理没理,反正我被刺激起来了。

                  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头正遭围捕的野兽:

                  “我不知道,爱尔莎,这取决于你;别老问我你该做什么了,人们会以为是我把你推到……”

                  “不过,是你,全靠你,瞧这……”

                  她那饱含着敬佩之情的语调顿时使我畏惧起来。

                  “你要是愿意就去嘛。不过,行行好。别再跟我讲这一切了!”

                  “可是……可是,必须让他甩掉那个女人啊……塞茜尔!”

                  我溜开了。让我父亲随心所欲地行事吧,让安娜自己去应付吧。我还要和希里尔幽会呢。仿佛只有爱情才能使我摆脱已经裹胁着我的引起贫血的恐怖。

                  希里尔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我搂在怀中带走了。一来到他身边,一切都变得容易了,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快乐。一会儿工夫后,我躺在他怀中,紧贴着他那汗水淋漓的古铜色的胸膛,我精疲力尽,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怅然若失,我对他说我恨我自己。我是微笑着对他说这话的,因为我毫不痛苦,我带着一种令人舒畅的顺从感想着它。他并不拿我的话当一回事。

                  “没有关系。我爱你,足以使你和我想到一起。我爱你,我多么爱你……”

                  整个午饭期间,这句话的节奏一直追随着我:“我爱你,我多么爱你。”因此,尽管我后来拼命地回忆,我也记不很清楚这顿饭到底是怎么吃完的。安娜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紫得就像她描的眼圈,甚至就像她的眼珠。我父亲谈笑风生,看起来十分轻松:对于他,形势的发展极为顺利。上甜点心时,他说下午要到镇里买点东西。我心中暗暗发笑。我疲倦,被命运围逼。我只剩下一个愿望,泡到水里去。

                  四点钟光景,我走下海滩。我看见父亲在平台上正准备去镇上;我什么话也没跟他说。我甚至没有叮咛他一声路上小心。

                  海水柔和而温暖。安娜没来,想必正忙着摆弄她的服装设计,在房间里描啊画的,而此时我父亲正在和爱尔莎调情。两个小时以后,太阳不再那么灼人了,我返回到平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翻开了报纸。

                  这时,安娜出现了,她从树林里穿出来。她跑着,两肘紧贴着腰,步履维艰,跌跌撞撞。我猛然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印象,那是一个老太婆在跑,她快要栽倒了。我愕然:她消失在屋后,那是车库的方向。我猛然明白过来,我也紧跟着跑过来,想追上她。

                  她已经坐在了汽车里,打火起动了。我抢前一步趴到了车门上。

                  “安娜,”我大声叫道,“安娜,你别走,这是一场误会,这是我的错,我来跟你解释一下……”

                  她不听我的,瞧都不瞧我一眼,俯下身想松开制动闸。


                27楼2006-04-23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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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叫我吃惊:我?待安娜耐心一些……他把事情弄反了。事实上,他把安娜当成了一个用来对付自己女儿的人。比相反还要严重。一切希望都有可能。

                    “我讨人嫌了,”我说。“我去向安娜道歉。”

                    “你……嗯……你幸福吗?”

                    “当然啦。”我轻松地说。“再说,假如我们和安娜吵得太多了,我就早些结婚好啦,很简单。”

                    我知道,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肯定会让他难受。

                    “事情还不能这样考虑。你不是白雪公主……那么早离开我你受得了吗?我们才一同生活了两年。”

                    这个想法于我于他都同样难以忍受。我仿佛预料到了那一时刻,我和他抱头痛哭,诉说着失却的幸福和牵肠挂肚的离情。我不能着此下策,让他也卷进到阴谋中来。

                    “我把事情夸大了,你知道。安娜和我,总的说来,我们相处得很好,彼此都让一些步吧……”

                    “对,”他说,“那是当然啰。”

                    想必他和我同样认为,让步或许将不是互相间的,而将来自我这单方面。

                    “你知道,”我说,“我很清楚,安娜总是有道理的。她的生活远远比我们成功得多,远远比我们更富有意义……”

                    他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表示异议的小动作,但我一刻不停地说:

                    “……一两个月以后,我将彻底领会贯通安娜的思想,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愚蠢的争论啦。只是,这需要一些耐心。”

                    他盯着我,显然不知所云。

                    他还有些惊惶失措,他失去了未来不轨之行的同谋,他也失去了一部分往昔的岁月。

                    “什么都不要夸大,”他软弱无力地说。“我明白我带你过着一种也许对你的年龄……嗯,也对我的年龄……不太合适的生活,不过,这也不算一种荒谬或不幸的生活……不。实际上,这两年来,我们并不太……嗯……忧愁,不,不算失常。不应该这样否认一切,因为,安娜的人生观和我们有些不同。”

                    “不应该否认,但应该抛弃,”我坚定地说。

                    “显然,”可怜的人说着,于是,我们下了楼。

                    我毫不难堪地向安娜道了歉。她对我说,用不着道歉,还说炎热可能是我们争吵的起因。我感到高兴,满不在乎。

                    按约定的时间,我在松树林找到了希里尔,我告诉他该做的事。他既恐惧又敬佩地听着。随后,他把我搂在怀中。但天太晚了,我该回去了。我想挣脱他。可他紧紧抱着我,我惊愕,他的力量怎么有那么大。假如他想寻找束缚住我的锁链,那么他已经找到了。我的肉体认出了他,恢复了常态,并在他的肉体上得到了新生。我尽情地拥抱他,我想弄疼他,给他留下个瘢痕,好让他在晚上一刻也不忘记我,在夜里时时梦着我。假若没有他,没有他的紧紧抱吻,没有他的灵巧,没有他的狂暴和他那久久的抚摩,夜晚就将漫无尽头。

                    翌日清晨,我拉着父亲去大路上散步。我们兴奋地东拉西扯。回别墅时,我建议他绕道松树林走。当时恰好是十点半,我十分守时。父亲在我头里走着,因为道路狭窄,布满了荆棘,他时不时地需要拨草开道,以免我的腿被刺划破。当我看到他猛然止住了脚步时,我明白他瞅见他们了。我赶到他的身旁。希里尔和爱尔莎躺在针叶上酣睡着,周身回荡着田园诗一般的幸福气息。虽然是我自己吩咐他们如此行事的,但当我亲眼看见他们这般风采时,我仍不免感到撕心裂肺似的难受。爱尔莎对我父亲的爱,希里尔对我的爱,能够阻止他们变得同样的美,同样的年轻,彼此紧紧地依偎一起吗?……我瞥了一眼父亲,他像尊雕像那样凝望着他们,脸上带着不自然的苍白色。我揪住他的胳膊:

                    “别吵醒他们,我们走吧。”

                    他最后瞟了一眼爱尔莎。爱尔莎仰面躺着,棕红的头发,古铜色的皮肤,洋溢着青春的美,一丝淡淡的微笑挂在唇角,那是被掳的仙女的笑容……他掉转脚踵,迈开大步走了。

                    “臭婊子,”他嘟嘟嚷嚷地骂着,“臭婊子!”

                    “你凭什么这么骂她?她难道不是自由的吗?”
                  


                  31楼2006-04-23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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