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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接骨师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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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骨师之女    
   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自发表成名作《喜福会》以来,成为整个美国乃至西方著名作家之一,《接骨师之女》是谭恩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  
  母亲茹灵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为了防止遗忘她将自己的身世和家族秘密记录在案;女儿露丝是个代人“捉刀”的作家,在与男友同居十年后正陷入感情和事业的低谷。母亲的讲述使我们见证了北京郊区一个制墨世家的兴衰、北京人骨的发掘、一位接骨大夫的女儿即茹灵生身母亲的惨烈遭遇,以及茹灵姐妹如何于国仇家难之中幸存,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女儿在读了母亲的记录之后,才理解了母亲的过去,得以明白母亲性格中种种的别扭与为难……  



作 者:谭恩美   
  



1楼2006-05-02 08:50回复

      另外,书中一开始描写到露丝每年一到特定时间就自动失声的事,也是作家本人的亲身经历。谭恩美夫妇的一位好友在她生日当天被入室劫匪杀害,他们夫妇应警方要求上门指认匪徒都抢走了何物,并且辨认尸体。此后大约有十年左右,每到生日,谭恩美总会有那么几天说不出话来。至今,生日临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情绪低落,精神紧张,“并非因为我怕年岁增长,人变老了,而是因为人的身体会记得曾经的不幸。”

      谭恩美于1952年生于加利福尼亚,她半生遭遇的不幸,恐怕比寻常人都要多些。少年时她的父亲与兄长先后生脑瘤病逝,后来也常有亲友早亡。有时候作家本人也不禁自问,“难道我天生招祸患不成?”朋友也跟她开玩笑,说“也许我不该跟你交朋友”。而谭恩美本人相信,自己确实有通灵的本事,偶尔曾见过鬼影,能体验他人的感受。母亲与编辑好友去世之后,她相信二位的灵魂仍在指引她完成这本书的创作。事实上,此书美国版的封面用的正是谭恩美外婆本人的一张旧照片,跟小说中宝姨的故事和相片对照呼应。

      斯蒂芬·金在其自传中提到谭恩曾跟他说起,作为流行书的作者,一般采访的时候人们不会向他们问起跟创作语言相关的问题,她觉得这对他们这些作家未免有失公允。实际上,谭恩美的语言简洁明快,富有幽默感。这使得阅读和翻译的过程非常愉快。而且时常会在她的语言和对话中找到些鲜明的意象,使得行文非常生动,不知是因为作家身为女性使然,还是继承了中国人擅长的具像思维的缘故。《纽约时报》的一位书评人南茜·维拉德盛赞《接骨师之女》的结构,将此书比喻成精雕细刻的象牙球,一层镂空里面还有一层,如此层层不穷,构造非常精巧。

      除了上文提到的四本长篇小说,谭恩美还著有两本儿童书籍,《月亮仙子》和《中国暹罗猫》,还有一本自传《命运的对立面——沉思集》。2005年她又有新作问世,名为《救鱼不至淹死》。新作品放弃了她最擅长的母女关系题材,探讨当代人的道德观念,以及好的意图也会产生负面结果的现象。

      译者

      2005年12月


    3楼2006-05-02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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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午夜了,还有几个钟头露丝就能开口讲话了,她走进她的小书房,这里从前是食品储藏间,如今做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张凳子上,推开一个扇小窗户。眼前是一片绝佳的美景:金门大桥红色的桥头堡映入眼帘,桥这边是海湾,那边就是广阔的太平洋。空气湿润,冰冷得扑面而来,仿佛可以荡涤尘埃。她仰望天空,但天色太亮,雾气太重,根本看不见什么“鬼影”憧憧。雾角声开始响起。随后,露丝看到了滚滚而来的巨浪,浪花仿佛轻柔的羽绒被一般覆盖在海面上,缓缓向大桥推进。她母亲常常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是火龙,一条是水龙。“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灵会这么说①,她讲英文带着一股怪异的英国腔调,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时候学来的。“你知道,就像烧开水一样,碰到蒸汽会把你的手指头烫掉的。”

        浓雾渐渐弥漫到大桥上的防波堤,吞没了桥上的车灯。这个时间,百分之九十的司机都喝醉了酒——露丝仿佛在哪里读到过,又或者是她曾经帮客户写到过这句话?她从凳子上下来,依然让窗户开着。

        雾角仍在低鸣,听起来很像肖斯塔科维奇某部歌剧里的低音号,悲怆之余略显滑稽。但是,悲剧何曾会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观众,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剧中人将身陷诡计?

        露丝仍然睡意全无,转回到书桌前。一阵突如其来的忧虑感涌上心头,她似乎忘了件什么事。什么事呢?钱的问题?某个客户?还是她答应了两个女孩什么事情?她不应该忘记的呀。她开始整理书桌,把参考书排整齐,传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据不同的客户和撰稿内容作上不同颜色标记。明天她就得重新开始惯常的工作,再度面对截稿压力。整洁的书桌给她一种崭新开端的感觉,头脑也更清晰。一切井井有序。若有什么并非急用的文件资料,她就扔到书桌右下角的抽屉里,可现在这个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没回的信件,废弃的手稿,她想将来可能用的着,随手记下的灵感,等等。她从抽屉底部抽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放在一边这么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写满了中文,是她母亲的字迹。是茹灵五六年前交给她的。“不过是些关于我家人的旧事,”她说,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其实却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是我打小时候的故事。我写给自己看的,不过也许你可以看看我是怎么长起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多年以来,露丝曾听过些许母亲生平的片段。从这份文稿看来,母亲确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却又不好意思要求露丝特意去读自己的一番心血结晶,这让露丝觉得于心不忍。手稿上字迹一行行整齐清晰,没有涂改过的痕迹,露丝可以想见,母亲是把早先写过的稿子重新誊写了一遍。

        露丝曾经尝试着解开这份文稿的秘密。母亲曾经向她灌输关于中国书法和文字的知识,她却很不情愿学习,如今她还能认得其中几个字:“事”,“我”,“真”。但是要让她把全部内容都读出来,那就得要她把茹灵写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字迹都对照汉英字典一一辨认出来。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的。”翻译这一句话露丝就费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她计划每天破解一句话。第二天,她依照计划又翻译了一句话:“我的名字叫刘杨茹灵。”这句话很容易,只费了五分钟。接下去就是茹灵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露丝的父亲。两个丈夫?露丝很惊讶地发现母亲另外还结过一次婚。还有,母亲那句“我们的秘密也随他们而去了”又是什么意思?露丝立刻就想弄明白,但却不能去向母亲询问。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很清楚,每次要母亲帮她把汉字翻成英文时,准没什么好事。首先,茹灵会责怪她小时候没用功学好中文,而后,为了逐字解释,母亲会一路说到自己的往事,说到中文词语那些无穷无尽的含义,枝节之繁令人不胜其烦:“秘密不单是指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事。秘密可能会伤人,可能带着恶咒,可能会害你一辈子,永远也无法弥补......”接下去又会东拉西扯到某某人泄露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骇人,如何会发生这种事,若不是当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不至于如此,等等等等,却不说那秘密是什么。若是露丝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茹灵就会大发雷霆,随即赌咒发誓地说,反正这些也没什么要紧,因为她没几天好活了,或者是倒霉,碰到事故,或者干脆自杀算了。接下来就是沉默处置,母女冷战,这种惩罚会连续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一直到露丝撑不下去了跟她道歉为止。
      


      6楼2006-05-02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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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露丝不肯向妈妈询问。她决定拿出几天时间来专心翻译这份文稿。她把这话说给母亲听,茹灵警告似的说,“别耽搁太久。”从那以后,每当母亲问她看完了没有,露丝总是回答说,“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户那边有事,只好搁下了。”其他还有种种干扰,亚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问题,还有休假。

          “没时间管你妈的事,”茹灵抱怨说。“却有时间看电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来,母亲却不再问起文稿的事情。露丝疑心,难道她放弃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记了。从那时候起,这几页文稿就一直放在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如今,母亲的手稿又拿了出来,露丝心里觉得十分愧疚。也许她应该找个中文很好的人来帮忙。亚特可能会认识——某个语言学专业的学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还得不单能阅读简体字中文,也能认识老式的繁体字。等一有时间,她就让亚特去帮她打听。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层,关上了抽屉,不禁觉得愧疚感已经减轻了几分。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亚特已经起床了,在隔壁房间里练瑜珈。“你好,”她自言自语地说。“有人吗?”尽管因为久不讲话,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但她总算又能发声了。

          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听到多丽大吵大嚷。“我要看那个台。转回去!电视机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弄道:“那种节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乱叫!”

          亚特离婚以后,两个女儿一半时间跟母亲和继父在索萨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时间住在亚特那套位于旧金山市区瓦列乔大街上的爱德华式公寓里。每隔一个礼拜,他们四个人——亚特,露丝,菲雅和多丽就得挤在五个极小的房间里,其中一间小得几乎放不下一张双层床。卫生间只有一个,露丝恨透了那些陈旧设施造成的不便。铁制的浴缸装着四只爪型的脚架,活像个棺材,面盆上面分别有两个水龙头,喷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烫得要命。露丝伸手去拿牙线,却碰到窗台上的其他杂物:抗皱面霜,对付青春痘的药,剪鼻毛的小剪子,还有一个塞了九只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谁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遗物。正当她收拾这些零碎的时候,听到有人急迫地敲门。

          “等一下,”她声音嘶哑地回答。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上贴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时间安排,每一刻钟轮到谁用卫生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份时间表浴室门内外各贴了一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后一位,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拖延那么几分钟,到头来她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两个女孩在时间表下面添了些条款和修正意见,以及违犯规定使用面盆,厕所和淋浴时该如何处罚,还有一则声明,明确界定在哪些紧急情况下,可以暂时侵犯使用者的隐私权(紧急情况下面加了三道线,以强调事态确实严重)。

          敲门声又响起来。“露——丝!听到没有,你的电话!”多丽把卫生间的门开了一道缝,把无线电话听筒递进来。谁会这么一大早七点二十分打电话来?一定是她妈妈,毫无疑问。一旦露丝隔几天不给她打电话,茹灵就出大状况。

          “露丝,你的声音恢复了吗?你能讲话吗?”是温迪,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几乎每天通话。她听到温迪擤鼻涕的声音。是温迪哭了吗?

          “出什么事了?”露丝轻声说。别跟我说,别跟我说,她紧张得心脏砰砰乱跳,不禁自言自语。温迪一定是要告诉她她得上绝症了,露丝几乎能肯定是这么回事,昨夜那种不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来。

          “我还没缓过劲来呢,”温迪说。“我刚要……等一下,我有个电话打进来。”

          不可能是癌症,露丝心想。或许是她碰到劫匪了,或者有贼破门而入,现在是警察打电话来做记录。不管是什么,总之一定很严重,不然温迪不会哭。她要告诉她什么呢?露丝把话筒夹在脖子上,伸手去理理自己那一头短发。她留心到镜子上的水银有些剥落。或者那不是镜面不清,而是自己新生了白头发?她很快就年满46岁了。脸上的婴儿肥从什么时候开始褪去的呢?想想看,她过去还曾经讨厌自己圆润的脸型和光洁的皮肤,看起来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嘴角已经生出了两道向下的皱纹,使她看上去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活像她母亲。露丝涂上唇膏,好让自己显得精神些。当然,其他方面她并不像母亲,谢天谢地。母亲永远都不开心,看什么都不顺眼。从小,露丝就沉浸在母亲这种无以名状的绝望情绪中。露丝最恨跟亚特争执。每当这时候,她总要努力克制不发火。但有的时候她忍不住爆发出来,之后却后悔当初怎么会情绪失控。
        


        7楼2006-05-02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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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迪又回到线上。“你还在吗?对不起,我们在给一部地震灾难片招遇难者的演员,好多人同时打电话进来应征。”温迪开了家经纪公司,专招富有旧金山特色的临时演员,什么蓄八字胡的警察,身材高大的异装癖男人,滑稽古怪而不自觉的社交名流,等等。“别提了,我感觉糟透了,”温迪说。“别挂,我先接个电话。”

            露丝很讨厌这么拿着电话空等。什么事情这么可怕温迪非得一大早就跟她说?难道是温迪的老公有外遇了?老乔那么个好人,不可能。那会是什么事呢?

            亚特探头进来,敲了敲表盘。七点二十五分了,他以口型表示。露丝刚要告诉他说温迪有急事找她,亚特却已经大踏步走开了。“多丽!菲雅!快点!露丝马上送你们去滑冰场。快行动起来。”两个女儿尖声大叫,露丝觉得自己简直像困在起跑线上的赛马。

            “我马上就好!”她朝外面大嚷。“姑娘们,你们不吃早饭的话至少得喝一大杯牛奶,我可不想你们低血糖突然发作倒地身亡。”

            “别动不动死啊死的,”多丽低声抱怨道。“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天哪,出什么事了?”温迪又回到线上了。

            “一周开始的正常状况,”露丝说,“这些乱七八糟是度假的代价。”

            “这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对了,刚才话说到哪儿了……”

            “你得先发誓谁也不告诉,”温迪又开始抽鼻子了。

            “当然。”

            “亚特也不告诉,尤其是不能告诉‘吉蒂小姐’。”

            “吉蒂恩?哎呀,他我可不能保证。”

            “昨天晚上,”温迪说,“我妈打电话过来,高兴地不得了的样子。”露丝一边听温迪讲,一边飞速跑回卧室穿好衣服。若不是眼下这么急急忙忙的,平常她还是挺喜欢听朋友唠叨这些事的。温迪就好像一枝魔杖,随手一挥就能引起地球上各种奇幻纷乱的事件。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怪事:三个无家可归的白化病人住在金门大桥公园里,一辆宝马车突然莫名其妙被卷进古旧的化粪池里,还有无人看管的水牛在大街上闲逛,诸如此类的怪异现象。她举办的派对上,专有人老爱出洋相,或是大搞婚外情,或者传出其他各色各样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露丝相信,有了温迪这个朋友,她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但是今天可不是个出彩的好时候。


          8楼2006-05-02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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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犹豫了一下。她当然想过。她想写一本像简·奥斯丁作品那种风格的书,描写上流社会的人情风尚,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几年前,她曾经梦想通过小说创作来逃离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在小说中重新塑造全新的生活,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虚构的世界里,她可以改变一切,她本人,她的母亲,她的过去。但是改变一切的念头又让她感到害怕,就仿佛她这么想象一番,就等于是在谴责和否定自己现在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写作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痴心妄想。

              “我想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自己写书,”她回答说。“可我想我更擅长的是转述别人的思想。”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工作让你感到满足吗?”

              “是的。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你真幸运。”

              “是啊,”她承认。“我的确很幸运。”

              跟亚特讨论这些问题让露丝觉得很高兴。她跟温迪在一起的时候,谈的多半是些让人烦心的事情,难得说到点开心的事。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大倒苦水:社会对女性越来越不公平了,不讲礼貌的人,妈妈们情绪不佳,诸如此类的事,而她跟亚特的谈话却令他们对于自己和对方都有了新的发现。他想知道她的灵感和动力何来,她如何区分心愿与目标,信念与动机。

              “区别?”她问道。

              “你做有些事是为了自己,”他回答说。“有些事是为了别人而做的。也许这两者是统一的。”

              通过这样的对话,她立刻认识到自己能成为一个自由编辑,一个书本大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这种新发现让她觉得很振奋。

              大约在他们认识三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开始谈到些私人的话题。“说句实话,我喜欢一个人生活,”她听到自己这么说。多年来她已经说服自己,一个人生活也不错。

              “如果碰到理想的伴侣呢?”

              “我们可以保留各自的住所,待在自己家里,这样两人都能保持最理想的形象。也用不着为了谁的阴毛阻塞下水管这种蠢事争执不休。”

              亚特笑出声来。“天哪!跟你同居的人真的抱怨过这种事吗?”

              露丝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发出此等怨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们对清洁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回答说。“感谢上帝我们俩没有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终于是真心这么认为,而不是为了掩饰心中忧伤而故意这么说的。

              “就是说你们原本打算结婚来着?”

              她从来没有从头至尾地向任何人讲过她跟辛保罗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讲不出,就算对温迪也不行。她曾跟温迪讲过许多保罗的可恶之处,讲到自己真想跟他分手算了。当她跟温迪说他们俩真的分手了的时候,温迪兴高采烈地说,“你终于做到了,太好了!”跟亚特则不同,或许是因为他跟露丝的过去毫无关联,所以露丝比较容易跟他谈到往事。他是露丝做瑜珈的伙伴,只是她生活的周边人物。他不了解她过去的梦想和忧虑。跟他在一起,露丝可以不带感情地坦然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们的确考虑过结婚的事,”她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怎么能没考虑过结婚呢?可你知道吗?时间一长,激情冷却了,差异却凸显出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曾经报名申请调到纽约去工作,现在申请得到了批准。”露丝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当时如何吃惊,又如何跟保罗抱怨,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当然,我差不多在哪工作都一样,”她说,当时,她一方面很恼火,另一方面又对搬到曼哈顿去住的想法感到很兴奋,“可是这样一来生活就完全变了,何况还得把我母亲抛在脑后,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里重新安家。为什么你要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呢?”她这么说只是口头上发发牢骚而已,不料保罗却显得有些尴尬,沉默以对。

              “我没有要求跟他去,他也没要我跟他走,”她避开亚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和平分手。两个人都认为日子还是得往下过,只不过是各过各的罢了。他很有风度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他不够成熟,而我更有责任心。”她冲亚特无可奈何地一笑,仿佛这话用在她头上,最是荒谬可笑不过。“最糟糕的是,他对分手表现得那么大方——仿佛他跟我分手是对不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结果去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分析我们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自身有什么问题。我反复地思考我们两人每一次的争吵。我总是说他粗心大意,他却说我小题大做,无事生非。我说他不懂未雨绸缪,他说我死板教条,不知变通,容不得半点率性存在。我觉得他自私,他说我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倘或他没有对我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我又会自怜自伤,可怜自己白费心思。也许我们两人都没错。正是因为这些,我们俩才不合适对方。”
            


            12楼2006-05-02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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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她没告诉妈妈说福福已经死掉了吗?她肯定是说过了。不然就是亚特说过。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后有好几个星期露丝都很沉郁,缓不过来。

                “福福死了,”她提醒妈妈。

                “哎呀!”茹灵脸色大变。“怎么会呢?出了什么事?”

                “我告诉过你——”

                “你没说过!”

                “哦……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篱笆外面去。一只狗追她。她想爬回来,但是动作不够快。”

                “你家怎么会有狗的?”

                “是邻居家的狗。”

                “那你干吗让邻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灵讲话的声音太大,候诊室里那些看书的,织毛线的,甚至那个谢顶男人,都抬头看她。露丝又被妈妈勾起了伤心事。小猫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一出生露丝就把她从温迪家的车库里抱了回来,她那么小,就像个小毛毛球。兽医最后给她安乐死的时候,也是露丝把她抱在怀里。一想到这些露丝就心痛得难以自制,她可不想当着满候诊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声来。

                幸好这时候接待小姐叫到“杨茹灵”的名字。露丝匆忙帮妈妈收拾钱包,外衣等,见那个谢顶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个中国老太太迎过去。“嗨,妈妈,”露丝听见他说。“检查结果怎么样?我们回家去吧?”老太太板着脸,递给他一张处方笺。这人想必是她女婿,露丝心里琢磨。亚特会肯送她妈妈去看医生吗?她疑心不会。万一是紧急情况呢,比如心脏病发作,或者中风?

                护士上前来,跟茹灵讲粤语,而茹灵却用普通话作答,最终两人还是决定用带口音的英语交流。茹灵遵照护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检查。先量体重,八十五磅,再测血压,高压一百,低压七十。然后抽血,卷起袖子,手握拳。茹灵毫不畏缩地照做了,当年正是她教露丝打针的时候要勇敢,眼睛直视针头,坚持不哭。之后进了检查室里,茹灵脱掉贴身的棉布小衣,单穿一条印花底裤,直挺挺地站着,露丝移开了视线。

                茹灵换上一次性的纸袍,爬到检查台上,两只脚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来就像个脆弱的孩子。露丝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医生一进门,母女两人都立刻挺身坐直。茹灵一直对医生非常尊重。

                “杨太太!”医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许大夫。”他看了一眼露丝。

                “我是她女儿。早些时候我给您办公室打过电话的。”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许医生比露丝年轻些,看起来很顺眼。他先是用粤语向茹灵提问,茹灵只是做出一副听懂的样子,最后露丝忍不住了,解释说“她讲普通话,不讲粤语。”

                医生看着茹灵,说。“国语?”

                茹灵点点头,许医生抱歉地耸耸肩。“我国语讲得很糟糕。您英语怎么样?”

                “很好。我没问题。”

                检查结束的时候,许医生面带微笑地宣布说,“太太,您身体非常棒。心肺功能都不错。血压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对您这么大的年纪来说。差点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头看着茹灵。“可以告诉我吗?”

                “哪年?”茹灵眼睛往上翻,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这可不好说。”

                “我现在要知道真实年份,”医生开玩笑说。“可不是你跟朋友说的年份。”

                “真实年份是1916年,”茹灵说。


              14楼2006-05-02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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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丝站在滑梯顶上,心中非常羞愧,几乎忘了行动。茹灵负责照看学前班小朋友的活动安全,可是露丝已经上一年级了呀!别的一年级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妈吗?”他们大声嚷嚷。“她叽里咕噜地那是说什么呀?”

                  “她不是我妈妈!”露丝也冲他们嚷。“我不认识她!”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尽管她远在操场另外一边,可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她脑后好像生着一双魔眼。

                  露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沿着滑梯直冲下去,手臂伸直,头冲下——只有最勇敢、最调皮的男孩子才敢用这种姿势溜滑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直冲到沙堆里。结果她先是脸狠狠撞到地面,冲击力很强,她把嘴唇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镜腿摔断,手臂也碰伤了。她静静地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满眼尽是红色的闪电。

                  “露丝死掉了!”一个男孩大声叫。女孩子们开始尖声大叫。

                  露丝想说我没死呢,可是感觉就像是说梦话,嘴唇仿佛不听使唤了。也许她真是死掉了?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子?鼻子里直冒血,脑袋和胳膊生疼,身体好像特别沉重,动唤不得,有点像笨重的大象在水里那样,这就是死亡吗?很快,她就感觉到妈妈熟悉的双手抚摩着自己的头颈。妈妈一边把她抱起来,嘴里还一边温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

                  鲜血从露丝的鼻子里流出来,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装饰着宽花边的领子都染红了。她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妈妈腿上,睁眼看着特丽莎,还有其他小孩的脸。她看到他们的惊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动,她一定要展颜微笑。他们终于注意到我这个新转进来的小女生了。然后她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沿着脸颊潸然而下,像湿湿的亲吻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忧心憧憧,满怀爱意。露丝惊讶之余,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后来,露丝被送进医护室,躺在小床上。鼻血用纱布止住了,咬破的嘴唇也清理干净,手臂抬高,下面垫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护士对茹灵说。“神经也可能受损。你看她肿得那么厉害,却一声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从来不抱怨的。”

                  “你得带她去医院。明白吗?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灵带她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师说,“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没哭。”两个很受欢迎的女生对着露丝钦佩地笑笑,还冲她招手,特丽莎也在人群里,露丝悄悄对她露出会心一笑。

                  在乘车去医院的路上,露丝注意到妈妈安静地出奇。她眼睛一直看着露丝,露丝等着挨骂,等着妈妈说:我早跟你说大滑梯危险,为什么不听话?你差一点就把脑袋摔成个烂西瓜!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干活,给你付医药费。露丝一直等着,可是妈妈只是过一会问她疼不疼。每次露丝都摇摇头。

                  在医院里,医生给露丝的手臂做检查时,茹灵心疼得直吸气,还叫:“哎呀!轻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她伤得很重的。”最后,上了石膏以后,茹灵骄傲地说,“老师,小孩,大家都很佩服。露缇不哭不叫,一声不吭。”

                  回到家以后,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露丝开始感到手臂和脑袋钻心得疼。她尽量忍着不哭,茹灵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我给你煮点粥喝好不好?吃点东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萝卜要不要?我去做晚饭,你先吃点辣萝卜好不好?”

                  露丝越是不说话,妈妈就越努力地要猜测她到底想要什么。露丝躺在沙发上,听到茹灵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她差点一命呜呼!真是吓死我了!我一点没夸张。她差一点就丢了这条小命,上了黄泉路……我简直想敲掉自己几颗牙齿,替这孩子疼一会……不,没有,露丝一滴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那股韧劲。现在她肯吃一点东西了。她说不出话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了,现在看来她多半是给吓的。你要来看她?好啊,没问题,可得嘱咐你家孩子们当心点。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给碰下来。”
                


                18楼2006-05-02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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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一挥,笔画流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一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一页纸。

                    露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露丝“比别人快一步”,茹灵从露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露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露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一支毛笔塞到露丝左手上。“来写你的名字。”一开始露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h中间那一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一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露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几个字母就占满了一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一点。”可是露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样子。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分,露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满了字。显然露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一向节俭,她把露丝写过的纸张敛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里。露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一个大茶盘摆在露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满一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湿沙子。“喏,给你,”茹灵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露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毛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笔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一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一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冷牛肉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露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露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满。桑迪加小姐同意露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数学习题的时候,露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露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露丝,你教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露丝,露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一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辆新脚踏车吗?能。


                  20楼2006-05-02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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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把露丝当作海伦·凯勒一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一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露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灵问道。

                      露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一会再去?”等一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露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湿润了,叹了口气,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露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露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一直想要一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吸一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了,露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满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抽泣不已。“宝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

                      哎,糟糕,露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荡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阴间。 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阴间游荡,长头发湿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一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露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母亲把筷子塞到露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露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长头发一直垂到脚跟。

                      然后露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露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一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一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洞里去,好好地安葬。”

                      露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一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运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露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的脸会浮现在一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不知该写什么。她划了一横,下面又划一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一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字!”她眼睛盯着露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21楼2006-05-02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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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动不动就喊着要自杀,那为什么从来就只说不做呢?我倒希望你快点动手。死掉算了,快去吧,去吧,去吧,自己了断吧!宝姨让你去死,我也一样!”

                        即便是当时,她也为自己写下如此恶毒的话语而震惊不已。如今记起往事,她仍然觉得震惊。当时她边写边哭,心中满是愤怒,恐惧,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妈妈伤害她那么深,现在她终于可以公开地让妈妈知道:我也要伤害你。随后她把日记藏在放内衣的抽屉最里面,这个地方不难找。她特意把日记本放正,书脊朝内,上面还放了条粉色小花内裤。这样一来她就能清楚地知道妈妈有没有动过日记了。

                        第二天放学后,露丝故意在外面晃。她沿着海滩散步,在杂货店里停下来看看化妆品。她还从公用电话亭给温迪打了个电话。她只想确认,到自己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看过了她写的那些话。她料想会有一场大闹,妈妈不烧饭,只是大吵大闹,嚷着要去死,还会说露丝一心想要妈妈早点死,她好搬去跟高灵姨妈住。茹灵会一直闹到露丝开口承认自己写下那些恶毒的话才算完。

                        然后露丝又想像出另外一种情况。妈妈看了那些话,握住拳头敲自己胸口,把心中的痛苦咽回肚里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晚些时候等露丝回家的时候,妈妈会假装没看见她,把晚饭弄好,坐下来,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吃饭。露丝绝不让步,跟妈妈请求也要坐下来吃饭。她宁愿每顿饭都泡麦片吃,也决不认错。母女两人像这样冷战会持续好几天,妈妈用她的沉默,排斥和漠视,时时折磨着露丝。露丝总是强压着心中痛苦,表示自己很坚强,一直到事情过去,除非,跟往常一样,中途露丝受不了了,先低头认错,哭着请求母亲原谅。

                        晃到最后,露丝没时间再多想还会发生什么状况,她非回家不可了。她强迫自己往家的方向走,多想也没有用,现实也不会比想像中坏到哪里去。干脆闹完了事,她对自己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一开门,就见妈妈跑过来,充满忧虑地对她说,“你总算回来了!”

                        可是慢着,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妈妈,而是高灵姨妈。“你妈受伤了,”高灵姨妈说着,一把抓过露丝的手臂,又把她拖出门。“快点,快点,我们得马上去医院。”

                        “受伤了?”露丝顿时头重脚轻,动弹不得。“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受伤了?”

                        “她从窗口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干吗要靠在窗户边上。她落在水泥地上,楼下房客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她身体摔伤了,头部也有问题,我不知道到底伤的情况怎么样,可是医生说很糟糕。但愿她大脑没有受损。”

                        露丝先是啜泣,进而蜷缩身体,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她哭啊哭啊,直到哭得倒不上气来,昏倒过去。等到了医院,高灵姨妈不得不把露丝也送进急救室抢救。一个护士举着个纸袋子,让她朝里面呼吸,可露丝一把打掉袋子,然后有人来给她打了一针,她立刻全身绵软,轻飘飘的,顿时一切烦恼都不翼而飞。她感觉到一张温暖黝黑的毛毯盖上了身,遮住了头脸。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她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对医生说,现在女儿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我们母女一起死去了。

                        事实上,妈妈摔断了肩膀,折了一根肋骨,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妈妈出院以后,高灵姨妈在家里住了几天,帮忙烧饭做家务,好让妈妈有时间学着自己洗澡,换衣服。露丝总是站在旁边,不时微弱地问一句:“我能帮忙吗?”高灵姨妈就让她帮忙煮饭,刷浴缸,或是帮妈妈换上干净的床单。

                        接下来的几天里,露丝忐忑不安,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把在露丝日记里读到的话告诉高灵姨妈,或是说自己为什么要跳楼。她仔细观察姨妈的神色,分析姨妈说的每一句话,希望找到点蛛丝马迹。可是从高灵姨妈说话的口气中,露丝觉察不到丝毫的怒气,失望或是虚假的同情。妈妈的举止也同样令人不解。她毫无怒容,却显出一副悲伤与挫败的神情,整个人仿佛少了点什么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爱?还是忧虑?母亲目光呆滞,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不管大事小事,一切都无关紧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不想再吵闹斗争了呢?茹灵吃露丝递上来的稀饭,喝露丝端过来的茶水,母女两个也说话,可说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既不会引起争吵,也不会产生误会。
                      


                      27楼2006-05-02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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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去上学了,”露丝说。

                          “你有吃午饭的钱吗?”

                          “有。你还要喝茶吗?”

                          “不要了。”

                          每一天,露丝好多次想对妈妈说抱歉,说自己是个坏女孩,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可是妈妈显然是装做自己并没有看过露丝日记里写的东西,这么一来就等于公开承认她看过。因此,他们连着好几个星期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对方的痛处。

                          露丝十六岁生日那天,放学回到家,发现妈妈买了些她最爱吃的东西:两种粽子,一个包肉馅的,一个豆沙馅的,还有一个草莓奶油蛋糕。“更好的我也做不了,”茹灵说。她的右手还上着夹板,挂着吊带固定,拿不了东西。妈妈用一只左手拎着好几个袋子从超市一路走回来想必非常辛苦。露丝觉得妈妈这么做,一定是表示她肯原谅自己了。

                          “我喜欢这些东西,”露丝客气地说。“太棒了。”

                          “没时间买礼物,”妈妈嘟囔说。“我找到了些东西,也许你还喜欢。”她指了指茶几。露丝慢慢走过去,拿起一只包得很笨拙的包裹,包装纸用胶带粘住,没有缎带。里面有一个黑色皮本,还有一个红色丝缎的小包,包上还有个小盘花纽扣。小包里面放着一个金戒指, 上面镶着两块椭圆型的翠玉。露丝一直非常喜欢这个戒指。这个戒指是露丝的父亲家传的,祖母把它给父亲,让他给自己的未婚妻。母亲从来不戴。高灵曾经暗示说,这个戒指应该给她,传给她儿子,也是杨家唯一的孙子。打那以后,每次茹灵提起这颗戒指,都要说到她妹妹如何如何贪婪。

                          “哇,天哪,天哪,”露丝盯着手心里的戒指,惊叹不已。

                          “这是上等的玉石,别弄掉了,”茹灵警告她。

                          “我不会的。”露丝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戒指太小,套不进去,戴在无名指上正好。

                          露丝转而看另外那件礼物。这是一本黑色皮面的口袋书,里面有条红丝带作书签。

                          “你拿反了,”妈妈说着,把书反过来,底面朝上,书脊在右。她代露丝从左往右翻书页,里面全都是汉字。“这是中文的《圣经》,”妈妈说。她又翻到一页,书页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

                          “这是我妈妈,”茹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瞧,我多印了一张给你。”她又取出一张盖着蜡纸的照片。

                          露丝点点头,妈妈提到自己的母亲,这是很重要的事。她很想专心听妈妈讲话,不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却忍不住地想像学校里的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他们一定会非常羡慕自己。

                          “我小的时候,把《圣经》抱在这里,”茹灵拍拍自己的胸脯,“睡觉的时候也想着我妈妈。”

                          露丝点点头说:“她这样子很漂亮。”她此前见过茹灵高灵的母亲,露丝的外婆。那些照片上的外婆都是一张大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嘴巴紧闭,薄嘴唇像刀锋一样锐利。茹灵把这张好看的照片夹到《圣经》里,朝露丝伸出手。“还我吧。”

                          “什么?”

                          “戒指,还给我。”

                          露丝大惑不解,很不情愿地把戒指交到茹灵手里,眼看着她又把戒指放回丝缎小包里。

                          “好东西现在用太可惜了。将来再给你,你会更珍惜。”

                          露丝很想大叫,“不!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可是当然,她什么也没说,而是闷声不响站在一旁,见茹灵走到躺椅旁,把坐垫推起来,坐垫下面有块木板,她把木板也推起来,下面是一个活动夹层,她把《圣经》和放戒指的小包都放进夹层里。原来这里也是妈妈藏东西的地方!

                          “总有一天,你可以永远保有这些东西。”

                          总有一天?露丝喉咙一阵发紧。她很想大叫。“永远要等到什么时候?”可她知道妈妈的意思,“总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用听我罗嗦了。”露丝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她觉得很高兴,妈妈送了这么好的生日礼物给自己,这就意味着妈妈还爱她,可另一方面,妈妈这么快就把戒指拿回去,让她觉得很失望。


                        28楼2006-05-02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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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露丝拉起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伸手到夹层里去摸那个小包。她把戒指拿出来,眼看着这件碰不得的禁品,紧张得仿佛戒指被自己吞了下去,如鲠在喉。也许妈妈把戒指拿给她,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她。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妈妈最知道怎么让她难过!哼!露丝心想,我偏偏不让你得逞。她要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她决定强迫自己再也不看这枚戒指,就好像根本没有这么个东西一样。

                            几天之后,茹灵进露丝房间,指责她又去海滩了。露丝撒谎说自己没去,茹灵从门口把露丝的球鞋拿进来,两只鞋对着一拍,沙子哗啦哗啦直往外流。

                            “那是人行道上的沙子!”露丝抗议道。

                            就这样,母女两人的斗争又开始了。露丝觉得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两人越吵越凶,越吵越有信心,突破了上个月刚形成的楚河汉界,各自收复失地。两人似乎都知道,最糟糕的已经过去,现在吵得再凶,骂得再狠也没有关系。

                            后来,露丝犹豫该不该丢掉日记。她从内衣抽屉里面取出那本酿成大祸的日记,边翻边看,忍不住轻轻啜泣。日记里记载了她的心声,至少一部分是她真实的心声。这些纸页间有她自己的生活,有些是她不愿意忘记的。可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她痛苦地意识到,上帝,母亲和宝姨都知道,她差一点就犯下了谋杀大罪。她小心翼翼地划掉最后这几句话,用圆珠笔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上只剩下一团墨渍。在下面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她写道:“对不起。有的时候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对我说声抱歉。”

                            尽管她决不可能把这些话拿给妈妈看,这么写出来,她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些话无所谓好坏,只是她真实的内心反映。随后,她想要把日记藏在一个母亲永远也不会发现的地方。她爬到厨房工作台上,胳膊举高,然后把日记本扔到了碗柜顶上。那里很安全,很隐秘,也很难拿,久而久之,露丝自己也忘记了日记在那里。

                            露丝回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她跟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当初的事情。她把日记本放下。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不再改变,恒久的是世事注定要变迁。她对年少的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同时也很惭愧地认识到,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多么自我中心。倘或她有个女儿,那女儿长大也会搞得她像母亲当初那么痛苦。她的女儿如今大概也该有十五六岁了,也会对着露丝大喊说“我恨你”。她不禁想,当初母亲是否也一样,对自己的妈妈大喊“恨你”。

                            突然,她想到了那天中秋节聚餐的时候他们看过的那两张照片。妈妈、高灵姨妈和外婆在一起的那张照片上,妈妈大约十五六岁。还有另外那张,宝姨的照片,茹灵错以为是自己妈妈的那张照片。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妈妈放在《圣经》里的那张照片。她曾经说过那是她母亲。那张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

                            露丝推开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东西都还原封未动:黑色的小开本《圣经》,丝缎的小包,里面那只镶翠玉的戒指,全都安然无恙。她打开《圣经》,里面赫然现出蜡纸盖着的那张照片,就是母亲在中秋节聚餐那天拿给她看的那一张。宝姨头上戴着新异的装饰,穿着高领冬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妈妈三十年前脑子就已经出问题了?还是诚如妈妈所说的,宝姨的确是她的母亲?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不是意味着妈妈大脑其实没有问题?露丝重又盯着照片看,想从照片上人的眉目间找出些跟母亲相似的特征。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椅子下面还藏了些什么呢?露丝伸手进去,摸出一个褐色购物袋,上面还用红色的圣诞丝带扎住。里面有一叠手稿,写的全都是汉字。其中有些纸页上端,还用毛笔写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大字。这份手稿她曾经看到过。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间,她想起来了,那堆放在她书桌右边抽屉最下层的手稿。“真,”她回忆起其中第一页开头的内容。“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下面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死去的人的名字,随他们而去的秘密。什么秘密呢?她感到妈妈的生命危在旦夕,而唯一的救星就是她手上这叠稿纸,可手稿一直都在她身边。
                          


                          29楼2006-05-02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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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喊,“我发誓,不管你是人是鬼,你这般残害我的新娘,我定要找你报仇,”说着,他朝天开了一枪,枪声惊到了他的马。

                              宝姨并没有亲眼看到那马一脚踢死小叔,她却听到一声吓人的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从那以后,她听到树枝折断,碳火迸裂,乃至夏天切西瓜的声音,都会想起这一幕。

                              就在那一天,宝姨同时丧父丧夫,成了孤儿寡妇。她低头盯着自己亲人的尸体,喃喃自语说,“这是毒咒啊。”接连三天,宝姨一直都不合眼地对着父亲和小叔的尸体,愧疚不已。她对着遗体说话,不顾禁忌抚摩死者的嘴唇,家里的女人们都怕冤死的鬼魂会附她的身,或者呆在家里不肯走。

                              第三天上,张老板送了两副棺材来。宝姨一见他就大叫:“他是杀人凶手!”她先是举着烧火的火箸要打他,后又拍着棺材大哭。小叔的兄长们只得将她拖开,向张老板道歉说这丫头疯了,张老板回答说见这女子如此哀痛,不免教人叹息。可是宝姨仍然伤心欲绝,家里的女人只得将她用布条从胳膊到腿捆扎起来,让她躺到小叔的炕上,她还兀自挣扎,像是被困在茧里的蝴蝶,后来老太太给她灌进一碗药汤,于是宝姨昏昏睡去,梦里她跟小叔躺在一起,做他的新娘。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身上的布条已经解开了,但四肢仍然乏力。房里一片寂静。她四处寻找父亲和小叔,来到正厅,才发觉遗体已经不见了,早已装殓在张老板的棺材里下了葬。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哭着发誓说要跟随他们而去。她来到制墨的作坊,想找根绳子,一把利刃,或是火柴,好让她像父亲和小叔一样惨死,不必留在世上承受这般痛苦。然后她看到了一锅墨浆。她舀出一勺,伸到炉膛里,墨浆越烧越热,着了火,烧成了一勺蓝色的火苗。她拿起来,手一斜,一口吞了下去。

                              老太太第一个听到墨坊里有扑扑腾腾的声音,随后家里的女人都赶了过来。大家看到宝姨在地板上翻滚,满嘴都是血和墨浆,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好像有好多鳗鱼在嘴里游泳,”母亲说,“她死了倒还好些。”

                              可是老太太一定要把她救活。前天夜里,小叔托梦给老太太,说若是宝姨死了,他们两个的鬼魂定要大闹家宅,找那些不肯怜恤宝姨的人报仇。人人都知道,恶鬼阴魂不散最是可怕。冤魂会弄得房间一股尸臭,臭不可闻,转眼工夫就能让豆腐发酸,闹鬼的房子墙上爬满各种虫豸。房子里要是有鬼,你一天晚上也别想睡安稳。

                              日复一日,老太太用浸了膏油的湿布敷在宝姨的伤口上。她买来龙骨,碾碎了洒在宝姨肿胀的嘴巴上。后来她注意到,不但宝姨的嘴巴,她的肚子也开始肿胀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宝姨的伤口渐渐结了疤,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涨得像个葫芦。她从前样子很标致,可是如今,除了要饭的瞎子,人人见到她都要害怕。眼看她性命无虞,只是不能再开口说话了,有一天,老太太对她说:“我已经救了你的性命,你跟你的孩子以后要去哪里呢?你们要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小叔又一次托梦给老太太,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对宝姨说:“你要留下来给这个孩子做保姆。大嫂会说这是她的孩子,把他当刘家子弟养大。见了人你就说你是北京来的远亲,原先住在尼姑庵里的,后来庵里着了火,差点烧死。你的脸这副样子,没人认得出来是你。”

                              就这样,宝姨留了下来。我成了她留下来的理由,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1916年,我出生之后五个月,母亲生下了高灵,老太太逼她说我是她的孩子,可母亲怎么可能相隔五个月就生第二胎呢?因此母亲决定再等等。我出生后九个月,1917年,挑了个黄道吉日,才算高灵的生日。

                              家里的大人都知道我们俩出生的真相。孩子们只知道大人要怎么样就怎么做。我虽然聪明,却也愚钝。我从来不曾打探过真相,从来也不去想为什么宝姨连名字也没有。对别人来说,她就是保姆,对我来说,她是宝姨。直到我读到她的手稿,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人。


                            34楼2006-05-02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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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你的母亲。”那手稿上写道。

                                我是在她去世以后才读到这份手稿的。但我却记得她用手语告诉我这些。她的眼睛也在说出真相。天黑的时候,她用清晰的语音告诉我,我却从未察觉。她的话语有如流星,稍纵即逝。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变

                                1929年,我满十四岁。那一年,我成了罪人。

                                也是在那一年,国内国外的科学家纷纷来到周口店的龙骨山。他们头戴遮阳帽,脚蹬高统靴,带着各种铲子,探测棒,分类盘,还有嘶嘶响的药水,他们挖坑掘洞,一家一家药铺得跑,买下店里所有的龙骨。我们还听到谣言说洋人要设立自己的龙骨代理商。有些村民一怒之下举着斧头跑到考古坑现场,把洋人赶了出去。

                                后来,有几个帮科学家们挖龙骨的中国工人放出谣言说,其中两块龙骨很可能是人的牙齿。大家都以为他们说的是个死了没多久的人。那会是谁家坟里挖出来的?是谁家的老太爷,还是老太太?有些人因此而不再买龙骨了。药铺门口都贴着大字,号称:本店药材绝不含人骨。

                                当时,宝姨手上还有四五块龙骨,都是我们一起去他们家祖传的密洞里挖来的,另外还有一块,是她父亲多年前给她的甲骨。其余的这么多年来为了给我治病,她都用掉了。她向我保证说,她给我用的那些,都绝对不是人骨。可她说了这话以后没多久,她的父亲,死去的接骨大夫,就托梦给她,说:“你手里这些骨头并非龙骨,而是我们家人的骨头,就是那位被压死在猴嘴洞的先人。我们偷了他的骨头,他咒我们,所以我们全家差不多都送了命,你妈,你哥哥,我,还有你未婚夫,都是被祖宗咒的。况且,并非说人死了就算完了。自打我来到阴间,老祖宗的阴魂还老是纠缠于我,若非我已经死了,早被他吓死好几千遍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宝姨在梦中询问。

                                “把骨头还回去。除非把骨头物归原主,不然他决不会放过我们的。下一个就是你,我们家将来的子孙后代也脱不了咒怨。乖女儿,听我的话,自己的先人找你报仇,最最要命。”

                                第二天早上,宝姨早早起床出门,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她神色间舒坦了许多。可是很快龙骨山上的工人那里又传出消息来,他们说:“那些牙齿,非但是人牙,而且是我们最早最早的老祖宗头盖骨上掉下来的。一百万年前的老祖宗呢!”科学家们给那个头盖骨命名为“北京人”。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要找到更多的碎骨片,拼成一个完整的头骨,然后再找几片骨头把头跟下巴连起来,再把下巴和脖子接上,脖子连到肩膀上,如此这般,把他弄成个齐全人。就是说还得找好多骨头,所以说科学家才叫村民从药铺和自家房前屋后收集龙骨。要是找到的是人骨,找的人就可以去领赏。

                                一百万年哪!大家都不停地说。没完没了地议论纷纷。二叔猜想说一块龙骨大概能换一百万个铜钱。父亲却说:“铜钱如今不值钱了。一百万两白银倒还差不多。”大家说来说去,这个数目最后涨到了一百万两黄金。全镇子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大家整天挂在嘴边上说是“老骨头长出新肉来”。既然龙骨如今价值这么高,至少人人以为如此,龙骨便不能当作寻常药材买卖了。那些生了绝症的人没了龙骨医治,只有等死的份。可那又怎么样呢?大家都是北京人的后代。这北京人可是名满天下。

                                我自然想到了宝姨放回到山洞里的那些龙骨。那绝对是人骨头——她父亲托梦给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们可以卖一百万两黄金呢,”我对宝姨说。我想把龙骨卖掉并不单是为了自己,我想,若是宝姨的龙骨能帮家里赚好多钱,那家里人说不定会高看她一眼。

                                可宝姨用手指比画着说,管它百万千万的,要是我们把骨头卖了,毒咒就会重新找上我们,鬼魂会把我们连同我们这把小骨头都抓走。到那时我们只好把百万黄金都挂在脖子上,贿赂阴间的小鬼去。她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戳一下,接着说,告诉你吧,不把我们全家人都折腾死,鬼魂就没完。什么时候我们家人都死绝了,才算完。她又握起拳头敲自己胸脯。我倒宁肯自己死了算了。我是真心不想活了。为了你我才活下来的。
                              


                              35楼2006-05-02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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