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
那时候世界还年轻。
那时候大司命也还年轻。
他是由人类模仿自身创造出的第一位人神,具有公元前几世纪人类的全部特性:孩子般天然无知,疯子般性情不定,野人般不知忧虑。
他喜欢云中君,这是他登上天界所看到的第一位神祗,云中君清秀淡雅,身着层层叠叠华美又柔软的素衣,迎接他引见太一君,而后默然退去,他不舍地追上去,挽住云中君飘逸的衣袖,云中君柔和优美的侧脸登时浸染上淡淡朝霞,默不作声地抽出衣袖,倒进了太一的怀里。
于是大司命拔出长铗,与太一君一争高下,漫长的战争搅起暴风雨、奔雷怒电,冰雹哗哗砸了一地。
云中君默默地垂头旁观,河伯、湘君、湘夫人等地神束手无策,山鬼只会躲进安全的深山哭泣,国殇完全不配插上嘴。
高傲而繁忙的东君把行宫建在大陆尽头空桑山的神树上,每天驭龙马驾金车送太阳神走过整个天空,旅程经常被二位神祗的争战打乱,云中君不得不掀起厚重的乌云幕帘为他护航。
夏至到了。白昼之旅加长,东君显得不那么匆忙,向来漠不关心的他在金车上侧身,问恰好飞近他身边的大司命战争的真正起因。
大司命愤愤地指向尾随太一君送上卷帛的云中君——战争的间隙太一君还要关心人间各位王亲贵戚的许愿,天灾频频,许愿也显得冗杂不堪。
“云中君?”东君朗声大笑,一句话将这场荒谬的战争画上了句点:“蠢货!我和云中君,早已、只能属于太一君,莫非你还不知道?”
大司命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经此一役,太一君的荣光升至顶峰,顺理成章地就任天帝之位,号称东皇。他也需要休养,顺便安抚年轻气盛的大司命;于是他特许云中君为大司命在云间建立宫阙,永居天界,必要时还可由云中君提供坐驾以便出行。
天地安泰,物产丰饶,万物忙于生产、收获,遍地欢歌,烽烟不起。东皇太一君乘龙驱凤,高居九霄云壤华美无匹的天极宫,云中君以彩霞作旗随侍左右;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国殇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接受人类的祭礼膜拜——那是神话时代中最灿烂的金色片断。
大司命不满、不满、很不满!
彩云上的司命宫壮观而寂然,穷极无聊的他又添了新手下少司命,更加闲得不知所措。
说到少司命,那完全是大司命咎由自取。
有时云中君微服轻车,私自去空桑山,发现了这一点的大司命很好奇——也为了接近难得一见的云中君,也驾起雷云,尾追而去。
空桑山外就是绝海,山崖下的墨渊深不见底,象是切入地腹的深深伤痕,连日光也无法将其照亮;所有海水都汇流入此,重重过滤,最纯洁轻盈的升上天空,成为云中君华美的薄衫,其余的依照混浊等级,分别汇入河流、江海,最混沌污浊的引入九泉下的泉壤,永远冲刷着罪大恶极之人的灵魂。
云中君的轻车在墨渊边停下——他太轻盈了,完全没办法下降!于是大司命用夜色织成的沉重斗篷把云中君裹起来,把他抱到自己的乌云车上。
海水沿圆形的断崖跌落,形成直直的瀑布,怒吼着扑向渊底,轰鸣声仿佛要撕毁所有的听觉神经,盖过了天界所有龙一齐长啸的恐怖音量!
轰鸣之中,细如绢丝却屡屡不绝的,是幽幽的呜咽声。
沉重的雷云载着大司命与云中君,向着渊底飞速地回旋沉降。
渊底的轰鸣混合着回音,愈发震耳欲聋,每一滴水珠都如同沉重的责难,溅在身上拍起恶狠狠的疼痛。
就算是手持名为“无常”的沉重长铗,卷起战云取走无数人生命也完全无动于衷的大司命,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瞠目结舌。
渊底矗立着巨大的珊瑚树,如同坚不可摧的酷刑架,枝杈间关锁着一具闪着莹莹磷光的白骨。长长的青丝缠绕在珊瑚枝上,也把骨架牢牢地绑在了树上,被沉重水流一刻不停地拍击着。脆弱而纤细的白骨,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