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距离空桑复国,已经过了三年。三年里,真岚日日勤政,终于将经历了一系列战争的云荒大陆从满目疮痍中拯救出来,动乱慢慢平定,人们又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只是这位开创了新王朝的帝王,一直没有纳妃,而他名义上的皇后,曾经的太子妃白璎,也在推翻沧流统治后不知所踪。其实真岚心中是知道她的去处的,而他也直接默许了她的行为——自己的身份让他无法抛下这个国家,那么就让白璎去陪伴那个离开的人吧。
至今那人最后的样子还深深的印刻在他脑海中,未有一刻忘却。而在日复一日无望的思念中,他只能让自己拼命地处理政务,借以逃避那种心痛。
而如今,他已心力交瘁。
缓缓走到白塔顶端,他忽然想起百年前的旧事——当日的白璎,就是从这里,在他的眼前一跃而下。也就在那一刻,他爱上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妻子。然而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他爱上的只不过是那种不顾一切的深情。
并且,他也在同一个人身上,倾注了同样的感情。
只是他懂得的太晚,晚到来不及开始,就已结束。
身上肩负的复国重担已经束缚了他太久太久,到得此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走下去。那么就让一切终止于开始的那一处吧——
真岚闭上眼睛,如一只断翅的蝴蝶般从六万四千尺的白塔顶端落下。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他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喊出那个缠绕心底许久的名字:“苏摩……”以及那句并未出口,却在心中缓缓流淌的“我爱你”。
看着熟悉的景致,南楚有些微的失神——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了。
自从唐诤离开,他突然就对这个江湖失去了兴趣,自己这么多年跟着大哥四处征伐,剿灭了不计其数的门派,终于让听雪楼成为了江湖的领袖,然而那又怎样呢?他甚至为此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虽然无法怨恨自己一直崇敬的人,却也无法再心无芥蒂地留在楼中,于是自请去了偏远边城的分部,实际上一直在四处飘荡,去到每一个他与阿诤曾经约定一同走过的地方。
然而当他听说了听雪楼主的死讯后,心还是不可抑止地痛了:虽然阿诤的死大哥要付很大责任,但他并未真正怪过他。在自己心里,听雪楼主甚至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即便是那样的人也无法逃脱自己的宿命。匆匆赶回洛阳却只见到了萧忆情的灵位,在肃穆的灵堂中久久伫立,南楚只觉得自己的心又死了一次,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世间再无留恋。只是他不会去寻死,他答应过阿诤,要好好地活下去。
离开洛阳前,他又去了一次北邙山,却在那里见到了传说中的拜月教大祭司。那个人的眼神让他恍然间明白了拜月教一战最终悄无声息结束的原因。南楚没有上前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一会,然后转身离开——那是属于别人的故事,别人的记念。
也许是受到了某种触动,他终于又去了一次蜀地。唐门早已不复存在,那个地方也因为常年无人居住而落满了灰尘。缓缓踏上台阶,映入眼帘的依然是熟悉的摆设,他和阿诤无数次坐在桌前对饮,包括那最后一次。只是如今,他回到这里,桌旁的人却早已不在。
南楚把带来的酒放在桌上,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像以往一样倒出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对面,又端起自己的那杯,对着虚空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南楚的心突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虽然他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再出现,却还是抱着一丝说不清的希望。脚步声在还有三四步的地方停住了,接着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你是谁?”
南楚缓缓转身,看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竟与唐诤有些相似。少年也看清了他的面容,眼中瞬间迸出刻骨的仇恨,口中大喊着“我要杀了你”便向南楚攻来。
南楚闪身避过,隐隐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在第十次攻击落空时,少年崩溃般地嚎叫出来:“就是你,带人害死了我爹我娘,我叔叔伯伯,害死了整个唐门的人。你这个杀人凶手,为什么还能好好地活在世上?老天爷,你为什么不开眼,为什么不劈死这个魔鬼?……”
南楚听着他歇斯底里的诅咒,没有一丝愤怒,反而语气温和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你没想到吧,当年的灭门之劫,居然还有人逃脱。有种你就杀了我,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少年凄厉的声音带着绝望——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赢过那个魔鬼,不可能为亲人报仇。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为唐门上下报仇么?”南楚的声音依然平静。
“当然想,做梦都想!”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早已将对方千刀万剐。
“那就来吧。我灭你唐门,今日由你取我性命,也算公平。”
说罢抽出手中长剑递给对方。少年的面上出现惊疑不定的神色,迟迟没有伸手接过。
“怎么,连用剑杀人都不会?”南楚看出他的心思,竟微微一笑。
被这样暗含讽刺的话一激,少年劈手夺过那把剑,不带一丝犹豫地刺入南楚心口。长剑穿胸而过,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大片衣襟。
似是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不躲不闪,得手后的少年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看见仇人脸上露出的笑意,他竟有些不敢直视,只得微微偏过了头,低声问道:“为什么?”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顿了顿,又看向少年:“就让我的死来结束这一切吧,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还有,不要卷入这个江湖。”
南楚笑意未变,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喃喃道:“阿诤,我来陪你了……”
看着白衣男子委顿在地,鲜血流了满地,少年的眼神渐渐平静。他听见了南楚最后的那句话,也猜出了他轻唤的人是自己的表兄唐诤。也许这个结局,对他而言并不算坏。
——如果有来世,阿诤,我一定会找到你,用一世守护还你一腔深情。
自从师父与高舒夜一同启程前往帝都,昀息的心情便一日比一日阴鸷。他早已推算过,风涯此去便不会再回来,这样他就能继承祭司的位置,获得永生的力量——这是他一直盼望的,但计划一步步实现,他却并未感到一丝丝的快意。师父临走时的那句低语如魔咒般在他的脑中萦绕——“心中什么都没有的你,将何以为继啊……”
什么都没有么……不,不是,他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战胜那个神一般的人,从他的手中夺过无上的地位与权力。直到后来,他每日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那个人,他以为那是因为怨恨,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个人真的要死了,他却感到窒息般恐惧。
与预想中一样,不久他等来了风涯的灵柩。看见那久违的容颜安静地沉睡,他心中一丝丝的痛楚终于像藤蔓般生长缠绕,几乎将他淹没。
昀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缜密计划的,而结果也没有一丝差错。然而第一次,他感到了后悔,只是这唯一的一次后悔,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夜晚,将冰棺沉入圣湖的仪式进行到一半,现任祭司昀息却突然不顾一切将其中止,抱起棺中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自己的寝殿。
他用特殊的方法保持躯体长久不腐,然后便钻入典籍库中,发疯般地寻找着重生之法。
记不清过了多久,久到他已经感到了沉重的绝望,终于在角落里一本纸页发黄的小册子中找到了相关的记载——重生一事逆天而行,本不应存于世间,而强行施为付出的代价极为巨大,且不论成功与否,施术者都将灵力耗尽而亡。
然而昀息没有丝毫犹豫,他将风涯的身体带入密室内,吩咐侍从不能让任何人靠近,便从里面关上了门。
此后再没有一丝动静传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人敢违抗祭司的话,只能静静守在门外,等待里面的人出来——七日后那扇紧闭的门终于打开,只是看到走出的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竟然是死去多时的前任祭司风涯。
轻抚着额间的月魄,风涯在圣湖边久久出神。弟子的心思他早已知晓,前往帝都也是自己甘愿的,他已活得太久太久,不如趁这个机会实现那个少年的心愿。其实从自己将他带回月宫开始,风涯就隐隐料到会有这一日,但他还是没有办法放任那个孩子自生自灭,心中久违的怜惜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劫数。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少年竟然会为了他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风涯脑海中有瞬间的空白,他甚至没有认出眼前形同枯槁的躯体就是自己最在意的弟子。直到昀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唤道:“师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身体枯萎下去,直到完全湮灭:施行重生之法的代价就是,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再也不能入轮回。
风涯永远忘不了那一刹的震颤,也忘不了那刺入骨髓的寒意。那个他唯一疼惜的人,因为他,决绝地选择了这样惨烈的结局,而自己却什么也无力改变。
那么就让他承受着这样的痛苦继续这漫无尽头的生命吧,至少在自己的心底,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永不消失。
——这是,他与他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