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就这么躺着,周围的安静让我失眠。
我抚摸着手掌上那些坚硬的茧,不知不觉中竟然变得这样厚实。
它们小山似的凸起,粗糙又温暖,在黑暗里带着一种骄傲的神色。
它们说,许三多,你是个老兵了。
是的,我是老兵了,可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在我手掌里的呢?
我在三班步战车的黑暗里藏了很久,一直到周围都安静下来。
抡锤的手闷闷的疼,而我的脸上原本伍六一的拳头要砸下的地方早已麻木了。
满脑子都是班长因为疼痛而蜷在地上的影子,他护着右手,咬着牙站起来,那么疼。
他该有多么难过。特别是在默默忍住了那么多的指责和奚落之后,却发现我依然是个很容易就被骂昏了头的龟儿子。连再来一次的勇气都没有。
我这样的人活该被无视和忽略,可是他却不该为我这样的一个人伤了右手。
许三多,我活该我,我自作自受!
我自作自受!
他那样的吼,那样的失望在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被震得只剩下让自己闭上眼睛的力气。
其实你不是自作自受,真的不是。
只是你那样好,就连对一个龟儿子的承诺都不愿舍弃。
他把我从车里扔了出去。
我摔在光亮里,不敢看他僵在空虚中的右手。
六一的愤怒在地面投出影子。
砸。
我还没有反应,他已经抓起了钢钎,那把铁锤死死的塞进我怀里。
砸,许三多。
他喊,左手握得很紧,毫不犹豫。
我今天算豁出去了,你班长手也不要了,你总有一次能砸准吧。
他被我砸坏了右手,现在又把左手放在锤下,他总是这样认为什么都是有意义的。
你想拖死我吗,许三多!
我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便哭。
我哭的时候很让人讨厌,但我认为那能表示我是弱者。
以前也在他面前哭,眼泪流得那样不知羞耻,可他除了宽慰什么都不多说。那时我总以为是因为我太懦弱,除了安慰什么都扛不起来。
你想拖死我吗,许三多!
他终于不再坚持,疲倦在脸上崩溃成一片。
我突然明白,眼泪对他其实一直都是没有希望的负担。
他说他要陪着我玩儿命。
结果他真的这样做了。
结果他最亲近的连长对他吼着骂着。
结果他最亲近的三班误会着,埋怨着。
结果他最亲近的朋友,他带出来的最好的兵跟他掰了。
全连人都让我滚,可他依旧推着拽着。
结果就连他心里最自豪最珍贵的东西也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他那么坚决,让我无话可说。
他的付出那么沉重,让我的自卑也显得那样渺小。
于是,我把那锤子抡得很高。
一下又一下,朝着他手中的光点砸下去。
我想,一直在想。
我的班长,我不能让你只看到我卑微惭愧的眼泪。
我的班长,我不能让你再看到我卑微惭愧的眼泪。
我砸着。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手心最柔软的地方开始悄悄的生长最坚强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