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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五月》——谢尔古年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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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芽终于开始萌动了,树枝隐隐吐绿。然而离绿叶婆娑还早,还要再过大约两个星期,树木才会披上叶子。不过也许倒是相反,到那时它们将脱下披挂,裸露自己?有一个习以为常的比喻,说什么树木穿上了绿色的衣裳。可是既然这绿叶比树体上任何一个部分都更敏感,那怎么能称之为衣裳呢?我觉得,当树木披上树叶时,它是从自己身上剥下了皮肤,以便能更敏锐地感觉这个世界,怀着爱和恨在其中生活,而不是作为一根木头站着。我触动一片嫩叶,碰他一碰——我感觉到,它痛了。大概,没有这种灵敏的感觉它们从不可能保持与日月星辰的联系。
  一只山雀从早晨起就唧唧喳喳地叫着,但是它,这小雀儿,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在林中,在田间,百灵鸟早就在叫个不停,鸫鸟在树林里歌唱,而护林所上面的椋鸟巢里早就定居着一对椋鸟。既然春天已经来了并且过去了,而且眼看着夏天马上就会来到,那么这山雀的迟到的歌声有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它每天忙忙碌碌,竟把春天错过了?是它在树枝上睡过了头?也许,是它看着春天却不相信春天已经到来?它相信是相信,春天一定会来,否则决不可能,——但它又这样想:春天什么时候来还不知道,目前则不是春天。终于等到了春天结束。而现在为了证实春天的到来,它就勉强地唱出这迟来的歌声,仿佛如果它不出声,春天就不会有了。


1楼2016-02-21 22:28回复
    为什么我喜欢这个早晨?当然,它本身就使我喜欢,但我还这样想:既然有这个早晨,就意味着还有其他的早晨。而如果我的早晨不太使我喜欢,它在某个方面有缺陷;或者是露水太冷,或者是太阳来得迟了,或者是有于风大,吹来了过多的乌云,因而使森林里阴沉沉的令人不舒服,但一想到在某个地方有另外的早晨——明媚的、灿烂的,有宜人的露水和准时升起的太阳,——我就高兴起来,以至于觉得,我的灰色的、倒霉的早晨一下子变得好多了,如果直率地说,简直非常美好了。所以无论是寒冷的露水也好,太阳也好,呼啸的风也好,乌云也好,我现在都不把它们当作是对我的惩罚,而是当作珍贵的礼物来接受。
      为什么我要说这个?是为了我再也没有别的可说?我觉得——而且我深信这一点,——我找到了一个提高自己情绪的万试万灵的方法。你早晨起来情绪不好,这也不满意,那也不喜欢, ——那么怎么办,你就这样闷闷不乐地过一整天吗?绝对不行。你要想到世界上有另外的早晨,要为那些早晨而高兴——这样它们的美妙动人之处就会自动转移到你的身上。
      无论你在世上活多久,感受到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总是高兴的。当你觉得前面没有任何东西在等你,那就糟了。这下春天来了,我的心又怯生生地跳动起来,于是我又象一个少年,一个儿童一样地等待着,开始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对这个问题我不能准确回答。我能够满怀信心地说,我等待的不是幸福,不是爱情,不是荣誉,甚至不是战斗和英雄事业,虽然对于后者我始终是想要的,我希望自己有英雄业绩,过去想,现在也想。我等待的只是——让生活继续下去,因为我相信,我所想要的东西一定会随着生活一起来到。
      对新鲜事物和生活的等待高于所有其他的等待。


    2楼2016-02-21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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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钩破了裤子,本想穿着破裤子进森林去,但是却拿起了针,把破洞结结实实地补上了。尽管我不是人们中间去,而是去巡视森林,可是我见森林害羞不亚于见人。有的人一进入森林,密密的森木刚把他与别人的视线隔开,他就觉得自己摆脱了任何约束;用力向地上擤鼻涕,不体面地抓痒,脱得赤身露体,似乎任何人都看不见他,森林不算在内,而对自己有什么可拘束的呢——因此就还我的本来面目吧。而我在人面前的举止却比在森林里要放肆得多。在森林里我象一头小绵羊一样温顺驯良。我每走一步都要道歉和鞠躬:请原谅,对不起,我没有欺侮了您,没有踏痛了您吧?我向每一棵小草打招呼。我象一个倾心追求者一样殷勤,谦恭,彬彬有礼。我全心全意地关心着。因此怎么可能穿着破裤子进去呢。这对我来说等于象别的人穿着衬裤去见心爱的姑娘一样。我在准备进入森林时都先要穿戴打扮一番,就象女孩子准备去参加舞会或者婚礼:我又是洗脸,又是用梳子梳理头发。而如果——谁都有过这种事——大小便急了,鬼拉着我在森林中某处解了手,不带手帕擤了鼻涕,或者说了一句粗话,我就会象小学生一样面红耳赤,为自己感到羞耻,我会觉得我的罪过深重,无法辩解。
        白桦伸展开叶子,开始在清晨絮絮低语。它没有叶子站了一个冬天,那时它是死的。舌头、词、声音——是这些东西给了白桦生命。现在它,有着千百条舌头的白桦,站在那里说个不停,以弥补漫长的一冬的沉默。它早晨轻轻喧闹,中午弹奏着树叶,夜里也不停止说话。我也同样如此:坐在自己的护林所里长时间地不吭一声,一走出去到人们中间,就不给任何人有说话的机会,抓住一条谈话线索,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象喜鹊一样又唱又闹,不亚于白桦。在这种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嘴里不是一条舌头,而是有一百条。我的对方已经开始打断我了,已经在睥睨我了,已经自己在说话,不是听我的崂唠叨叨了,可是我只要还没有说够,就决不会住口,他们听着也好,不听也好,我还是要说下去。我感到自己做得不对,别人也需要发发言,可就是无法自制;舌头自己在滚动,就好象有一股强劲持续的风在吹动它一样。
        无论你离开树木、浆果、草地多么远,只要你是住在木房里,围着四堵墙壁,你就还是离它们很远,好象你是在一千公里之外,或是根本没有你,或是根本没有它们。坐在窗边看见森林,或者不看而只在自己脑海中想象出来——这等于什么也没有看见,虽然这样的视觉有时比任何一种视觉更有洞察力,更加敏锐。从近处看见森林,坐在距树木举手可及的地方,听到草的窣窣低语,感觉到草在耳旁摇拂,用手指轻轻触摸已经开放了的风铃——这才是接近,接近得使我激动,使我惶恐。只有在与人的接近中我才感到同样的激动。你在路上走,看一看森林——你会突然全身发抖:这森林的样子会对你产生这样的影响,仿佛它在这之前是森林,可是现在变成了又是森林又是人,获得了活的灵魂。你看见一头野兽,一只鸟儿——又发生同样的变化:你看见它们不仅是野兽或者是鸟儿,而且又是人,你是在同人兽、蒲公英打交道。你看一看天空——它也会向你显示自己新的特征:人天空。在那个天空里并没有人,你在那里既看不到手,也看到脚,它过去是天空,将来也还是天空,可是在它里面同时也有着人的东西——完全是人的东西:眼睛、耳朵、鼻子、眉毛,但它们或者样子与人的不同,或者看不见。接近树木、草、土地在这个方面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又是危险的。好处在于,这使你发现过去所没有的许多新朋友,而危险在于一个问题:怎样对待它们?你现在再也不能够不去注意它们,对它们无动于衷或者粗暴无礼,例如对天空说:“我才瞧不起你呢!”辱骂它,对它不礼貌;你应该象对待自己或者对待自己朋友那样对待它。而这粗看起来显得是不合情理的和违反自然的。


      4楼2016-02-21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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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可就明白了,为什么有些树木使我苦恼,而另一些却无缘无故地使我高兴,为什么我对有些树木愿意日夜不停地看着,而对另一些却不愿看到。人的幸福在于,他可以把森林看成自己或者自己心爱的妻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她,和她一起睡觉。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人把森林看作是另外的东西,或者什么也不是,那么他会怎样对待森林呢?咳,关于睡觉我就不说了,这倒无关紧要。可是如果是战争;是打架,是导致一切都归于灭亡的坟墓般的完全冷漠呢?哪时会发生什么?
          早晨我醒来。你的聒噪声在哪里呢,乌鸦?周围一片静默,宁静的早晨正在降临。今天你将告诉我些什么新闻?也许,你在别处有事耽搁了?我躺着等了一会——听不见乌鸦的叫声。我已经把腰也躺酸了,乌鸦还是不叫,而我的倔劲上来了,它不叫,我就不起床。可是后来我想,这样一来,岂不是我要躺上一整天,由于乌鸦而不去工作?这不行,躺得腻烦了,我就起来,穿上衣服,同时倾听着。喜鹊我听见了,鸫鸟的啁啾声也听见了,可是没有乌鸦。难道世界上没有任何新闻可报道?还是它发生了什么不幸?没有乌鸦报信我现在怎么过日子?我走了出去。向四周一看——森林中一切都是新的:花也新,天上的云也新。而那边还有一只乌鸦平安无恙地坐在一根枝桠上。它默不作声。“你干吗不叫呀?”——我向它提出责问。它轻蔑地看了看我。
          坐在杂树茂草丛中,看着一片浓绿,亲眼目睹河上雾气蒸腾,天空流云飞驶,——对于你,人,来说,还有什么东西可能比这更美好呢,而且世上还有什么更美好的东西呢?我愿意用链条把自己锁住,以便每天看着这景色,而这链条,这禁锢,对我来说将是最甜蜜的享受。看来似乎是并不复杂:你去看吧,谁妨碍你了,谁不让你看了,禁止你了?谢天谢地,目前看看森林还不象进电影院或戏院那样要付钱,也不会因此进监牢。你尽情地看吧。而实际上却远非如此。钱确实是不用付,监牢也不会进,但是人在逐渐地脱离自己心爱的事情,并且看快将脱离到如此程度,以至于他将忘记有森林,并在自己的记忆中把它失去。谁在做这个呢,谁在使他脱离呢?这些强盗恶棍住在何处,躺在哪里?他们哪里也不住,哪里也不躲。他们就住在人自身之中,就躲在他里面。人追求自然,但他又自己使自己脱离它。如果说现在人追求自然不太费力,那么他脱离它则过分用力,也许再过一百年将会有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蒲公英,或者什么是山、天空。根据我无知而又过分主观的看法,不知道二二得四,这还不算灾难,不知道什么是山或者蒲公英,则要可怕得多。但是我且不来做报凶的乌鸦,我宁可相信,人们将知道什么是蒲公英和什么是山。因为如果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蒲公英或山,或者两者都不知道,那么他最终究竟会知道些什么呢?


        5楼2016-02-21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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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在绿叶掩映、枝干扶疏之间,在繁华似盖的灌木丛后面,隐约看见有某种东西在显露出或深或浅的蓝色:天空、海洋、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或者遥远的地平线。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而且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东西在显露,在发出蓝色,而你则知道,在任何时刻你都可以向那边走去,并且一直走到尽头。不过,我这是什么话,——走在林中空地,走到海边,这是可以的,但是难道可以走到什么尽头,走到地平线的边缘吗?更难道可以走到你在森林中最经常看到的天空的边缘吗?但是又为什么不可以呢?当你走到森林边上,你的面前出现了地平线,难道你不是走到了地平线的边缘吗?还有,当你走到森林边上,天空就在你的面前,难道你不是走到天边了吗?你走到的不是森林的边缘,你走到的是天的边缘——我是这样理解并接受绿树丛中的一小块蓝天的。而且我想,我没有错。天空原来比我们所估计的要近得多。它就在我们近旁,紧挨着大地,我们经常在用脑袋碰它,尤其是当我们跳起来要折一根树枝,或者走进林中空地的时候。你走到自己巡视区的边界上,从自己森林的窗口望出去,那里就是别人的森林了。你可以在那里走来走去,可以采浆果,唱歌——谁也不会来骂你,训你,可是你自己不好意思。你站着想:未经许可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但这里何处是敲的门?在森林里跑的人,有谁会问护林员,他可以进去还是不可以?在其他地方也许会问,而在这里总是不问就进去,就象婴儿脱离母亲怀抱一样。既然有森林,就意味着有进去的权利。剥夺掉这个权利,森林对人来说就永远消失了。话虽这么说,只不过你算是什么婴儿呢——把你关在笼子般的巡视区里,把别人也分别塞在邻近地区,你就这样坐着,不敢把鼻子往外伸,面对真正的森林来说有什么界线,分什么别人的,自己的?就是说,你不是生活在真正的森林里。
            我走过去碰碰一株松树的树干:是不是真的树干?好象是真的:冷冷的,粗糙不平,我挖下一小块,用牙齿试试——立刻就感到了松脂和新鲜雨水的气息,还有纠结在树干上的林草的香气,我甚至还觉得,这里面有狐狸和睡杜鹃的气味。你也曾不止一次地在这棵松树旁边走过,它把你的分子也留下在自己身上了,你呼出一口气,树上就有了你的气息,虽然是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可是沾上了,就剥也剥不掉——在这棵松树上一切都是那么现实。我走到另一松树旁,也碰碰它,嗅嗅它,为了真实可靠还象山羊一样用前额去撞撞。撞得不太用力气,以免撞下了松果。有松树,还是没有?它是现实的,还只不过是我的感觉?但是轻轻的几个碰撞就足以使我深信,森林是现实存在的,这里没有任何虚假。
            晚上我朝四周一看——丛灌木绿了,两丛,三丛,灌木发芽吐叶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把它们忘了,我丝毫没有照料它们,它们自己关心了自己。我明白,我的想法是荒唐的,对灌木我反正想帮也帮不了忙,但是它们没有我的参预而变得绿油油的,还是使我愉快和高兴。如果所发生的事情是这样:这一切本来全都依赖于我,它们要在今天吐绿,而我却在百忙之中忘了它们,或者想到了另一丛灌木(谢天谢地,我的森林中灌木丛不计其数),使它们陷入无依无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那时它们会做些什么呢?是耐心地等待着我会把目光投向它们,并促使它们吐绿?即使我具有某种魔力,我的眼光如同天使,而我对生命的号召能保证提供完满的幸福, ——即使如此,灌木自己对自己的最微小的关心对它们来说也要比我的目光来得更有益,更重要。当然,我的目光也在做着一些工作,在提供某种帮助,在配合着加速或减缓生长,但它的活动纯粹是象征性的。因为如果我由于疏懒而即使让一株灌木错过了春天,不让它发芽吐绿而死在无益的等待之中,那么我怎能逃避大自然对我的严厉审判呢?


          6楼2016-02-21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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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感到难受,情绪不好,衰弱物力,心烦意乱的时候,为了摆脱这一切,不妨向白天向早晨借一些纯净和明朗。我有时也正是这样做的。但是有一点使我为难,我有没有这个权利?我是否在剥夺别人的东西?早晨的这种纯净有没有限度?因为,如果设想,要借这纯净的 不仅只有我一个(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聪明!),而是有许多人,那么大家会不会把早晨象一块美味的蛋糕一样全部瓜分掉?那对别人还剩下什么呢?
              从一方面来看,可以认为这纯净十分充足,永远也不会消竭。但我倾向于认为,即使它是无限的,那么其原因不仅在于它取之不尽,而在于人们借了纯净立即就两倍或三倍地偿还了。我就是这样。如果我向白天或早晨借到了好的情绪,我是怎样处理它的呢?是藏到箱子里去,象守财奴一样囤积起来吗?是愁眉苦脸,装作不满意的样子吗?我会向着太阳、绿草、甲虫微笑,如果它们就在近旁,我会向着那同一个早晨绽开笑脸,因此很难认为,它们会对我的微笑怀着戒惧,或者报以蔑视,说什么:我们给了他,我们不要回报。它们也象我一样,向我借,尽管它们忙于自己的事,尽管它们自己的也足够了。有时我在我的无所事事的幻想中觉得,我的快乐情绪对它们也有帮助,它们也象我一样,可能忧郁,情绪不好,对自己不满,它们无处可以得到振奋,除了从我这里之外。但是我明白,这并非如此,这只是我的海阔天空的胡思乱想。
              如果你住在森林里,每年春天树叶在你面前生长,每年秋天在你面前落下,而你又极端准确地注意到每种交替,那么要是你认为生和死的原因不在于大自然,不在于树木,不在于森林,不在于季节的变化,而在于你自己,把这算作是你的功劳,这是毫不奇怪的。如果有某一年春天不长出新叶,或者在某一个秋天树叶不落下来,到那时才可以认为,这不是你的,而是大自然的过错。但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白桦不生新叶的春天呢?或者有过秋天旧叶不落的事?我好象记不起来。相反,这两者每年都按时发生,毫不拖延。因此不去注意这点,把全部主要作用都归功于森林和季节,那是愚蠢的。当然,季节在做着伟大的工作,促使草儿叶儿做这做那,生长或者枯死,但你的在场也不是毫无关系的,虽然你似乎并不在做这种事。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而且将来也未必会看到,秋天竟有人在森林里从树枝上扯下树叶,或是春天有人拉住嫩叶,想把它们从苞里拔长些。但是我想,为了做这种工作完全不必去拉长或撕扯叶子。这是粗活儿,可以给自然去做。更高级些的劳动是——爱这些天然的有生之物、这些树叶,祝愿它们生生不息,或者蔑视它们,因而让死亡降临到它们身上。如果这一切是在你不在场时发生的,你可以说,这里没有你的参预。但你是在的,你在小径上走来走去,用眼睛接触着光秃秃的树枝,你在想着森林,晚上你离开它走进木房,早晨你又来到,你爱它,你希望它生存,你放它离开自己,你与它紧紧相连。从这里我得出结论,你是森林中春秋变换的原因。


            7楼2016-02-21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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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多石滩的地方,在浅水处,河水流得湍急,这大概是因为它高兴,它有进入大海、海湾的出口。可是如果它没有出海口,难道它在石滩上就跑得不快了?比方说,如果它的出口处是湖泊,是沼泽,是流进地层下面去?即使那样,它大概也是会拼命飞奔的。甚至如果它没有任何出口,它也会匆匆忙忙。向何处去呢?哪怕是上天去,把一河寒冷的水流倾向天空。
                森林站立着,纹丝儿不动。森林静悄悄,它在喧闹,但是喧闹得无声无息,只有内在的响声。为什么这样?因为森林从来就不是静悄悄的。它只能追求平静和安宁。如果给了森林安宁,那它立刻就会消失,死去,不复存在。尽管它站在原地,它却一直在走,每时每刻都在运动,用自肌的每棵小草,每片树叶在摆动。它沉思,它严厉,它发怒,阴沉,忧愁,它兴高采烈——在所有各种时候它都在喧闹:听得见,微微听得见,同时既听得见又听不见。怎么会怎样?是这样:它在喧哗——它又在静默,它自己在说话——它又在听别人。你进入它的覆盖之下,向它倾诉自己的忧愁、痛苦,——难道它会不听你,不鼓励你,不抚慰你,会不使你高兴起来,重新振作精神?难道在你去过之后它会不再让树叶发出响声,沉默下来,永远被你的苦难所压倒,就此一辈子默不作声?它还将象你去过之前一样喧闹,也还将倾听你的话。有时候它倒也乐于用一道石墙与你隔开,免得听见你无休止的哀号,可是它怎么能做到这点呢?它命中注定不能与人隔开,正如人不能与森林隔开一样,我这样想。有的人它是宁愿不听,那种人的愚蠢使它腻烦,可是它忍耐着,听着,注意到每一声叹息并对此作出同情的反应。不过,说它听腻烦了,这是我的猜测,并无观察到的材料作为佐证。更可能的是,它毕竟是超乎寻常地耐心。耐心不够的是我们,可是它却多得很!难道有什么可怕的可能使它吃惊吗?难道有什么狂想能使它惊讶吗?它什么都看到过,什么都听到过,什么都留意过:无论是人的话语,无论是候鸟的鸣叫,无论是黎明时草儿的窣窣声。因此它的耐心永远不会枯竭,它对每种生物都和睦可亲。


              9楼2016-02-21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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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就在留神倾听森林无声的絮语。我越是聚精会神地想听见这无声的响声,我的耳边就越是清晰地传来有声的响声。我向一棵林边的白桦树走近。吹着来自海湾的西风,我从远处就分清了白桦的响声。我走得越近,响声就越大。我看见,树叶在风中抖索,柔枝在风中摆动,整个这座巨大的,有无数条舌头,无数片树叶的树林在被强风折磨,被时间消蚀。这时你不仅能够听见响声,你还能够看见它:你看,它生下来了,它成长了,成熟了,飞起来了,它老了,衰老了,死了——你仿佛看见这响声的一生,就象你能观察一个人或一条甲虫的一生一样。你可以拿起这响声尝尝它的滋味,同它打招呼,一起坐坐,默默相对,拥抱,谈话,用手碰碰,用手指掏掏,如果你非常想这样做的话。(虽然这最后一件事我并不赞同:你应该去掏自己的东西,何必掏别人的呢?)而你将要做的一切,都将牢牢地、看得见地钉在你的良心之上,——所以若不小心从事,就有很大的可能性碰痛,扎伤,获得一块乌青甚至更严重些的创伤。而且这将是如此显而易见,仿佛这响声全是由能刺、能劈、能钻、能刨、能削的材料组成的。
                  当我说我喜欢白天、黑夜、晚上,当我欣赏它们的美,注意到它们的某些美质:夜空的浓蓝、春日的金黄、夏天黄昏的轻风、田野、河流、水淹的牧草地、被雨砸倒的草和山坡上的小白桦等等宜人景色,——这时我注意的不是白天或夜晚的美,我喜欢的不是蓝天本身或者在蓝天上隐隐闪光的星星,不是一阵暖雨过后冒着热气的小河,不是雾中的早晨,虽然,要说我不喜欢它们,这倒也未必。但是我想,我喜欢它们首先不是由于它们美,不是由于夜里黑暗而白天光彩,不是由于河流或者湖泊在月光下泛出银色,而道路一直伸向地平线后面,引诱我踏上它的坚实的路床。我感到宝贵的不是小溪上的金光和白桦树上叶子的抖动,而是它们的存在:白天、黑夜、白桦、森林、小河、田野。它们全都非常美,这我是晚一步才想到的,首先想到的是它们存在着,而且不用怀疑这一点。可以怀疑自己的话,自己的思想,自己或别人的行为是否正确,在这种怀疑之中可以达到永远丧失头脑的地步,反反复复地思索着,是这样还是那样,是真的还是假的。可以说出最坚决和最美好的话而又加以否认,把它当作恶梦一样忘掉。可是早晨来了,白天来了,黄昏延续着,黑夜降临大地,你走近小河,田野在你的脚边,森林、璎珞柏树丛,早起飞舞的蝴蝶 ——你怎么能怀疑这一切,说它们不存在呢?你即使反复说上一百遍,说它们不存在,它们还是存在着,而且将永远存在。而由于它们存在着,也大概由于它们将永远存在(我想正是由于这一点),你心里会产生出一种甜蜜的、舒适的、神妙的感觉,激荡着欢乐。于是你就象饿狼猛扑猎物一样,向着这白天、晚上、黑夜,向着它们是存在着的这个事实扑上去,并且对自己说:既然它们存在,那就意味着你也存在。而在这个时刻之前,在你没有说出这句话,没有看见早晨或白天之前,你是不存在的,你整个儿仿佛都从烟囱里飞了出去,象沸腾的茶壶里的水一样蒸发掉了。你没有形体地飞着,象森林上空的幽灵,你为自己的不存在而苦恼。树木、森林、小河、灌木是存在的,可是没有你。


                10楼2016-02-21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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