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华吧 关注:131,109贴子:1,187,308

【福华转载】Cauldron: A Love Story/凤凰涅槃 by Katie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标题:Cauldron: A Love Story/凤凰涅槃
作者:Katie Forsythe,aka Wordstrings
翻译:thingumbob
校对:液氮冷冻螃蟹
配对:Sherlock Holmes/John Watson无差
分级:R
简介:开篇重虐,结尾超甜!
医生婚内出轨,侦探假死的三年,涉及死亡、阴谋、牺牲和奇迹,只有爱能唤回逝去之人。
转载授权:

多说一句:这里的医生绝对不渣!绝对不渣!!!


1楼2017-03-02 11:32回复
    华生医生紧挨着我,一同坐在一辆吱吱嘎嘎地双轮马车里,穿过伦敦晦暗的暮色。他努力不要把头向我在的方向倾斜得太频繁而引起我注意。但一如他往日里的尝试,那是场失败的战争。我移动重心并圈住了那只一直静候在我身侧的手。
    “你在为什么事烦心?”
    “没什么事,”他说道,“无论如何这事无法解决。我刚才只是在想约翰·透纳先生。”
    【约翰·透纳:出自原著《博斯科姆比溪谷秘案》】
    “我承认他在我脑中一掠而过,”我回答,“我没有用心,虽然不是没试过。”
    我凝视着他试图梳理思绪的样子。今天是令人生厌的一天,即便扣人心弦。一道复杂的谜题,一场引人入胜的戏剧,一个不及预期危险的结局。透纳的苦境使我感到短暂的震动,任何有点神智的人便会感同身受。但我在很多方面都比我的同伴更不近人情。我在很多事上依赖这份超然。然而,我意识到,医生无法伪装冷漠,即便他试图那么做。那种生活状态一定跌宕起伏,我想着,不止一次这么认为。
    “我意识到,对此谁都无能为力,但是我不由自主地想,一个人在年轻时犯下的道德错误,不该使他终身受难。”
    “正如我在博斯科姆比溪谷时说的,‘不过是凭借上帝保佑……’”
    【原句是一位探长说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能破案,不过是凭借上帝保佑”。】
    “我知道,那千真万确。不过,那不算慰藉,这份不幸本可能会降临在任何人身上。”他看向窗外,平淡无奇的街道纵横交错。
    “错误就像圣经中的隐喻——物入水中必起涟漪,无所谓人的意愿如何。这种因果法则和物理定理相似,它并不了解个人的意志。”
    “人性普遍的冷漠很难说是神的理想特征。”
    “你从不提起上帝,”我评论道,“甚至很少提起哲学。”
    “你对此惊讶并不让我感到荣幸,鉴于你是那么的有洞察力。”他微笑,“我可是个复杂的男人。”
    “没错,你的确是,”我开始用拇指摩挲他掌间的一块肌肉,“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想去,十分乐意。”他慎重地说,“安史储斯答应过帮我照料医务,直到明天下午。”
    “那么你今晚还有其他紧迫事务要处理吗?”
    我有一个令人遗憾的习惯,就是尽可能避免提及他的妻子,绕开她的存在仿佛她是位无可避免的断绝关系的亲戚,除去少有的几次我被迫更直接地提起她。随后我极小心地采用特别精确的言辞谈及她,恐怕我在更多其他场合都缺乏这点。我渐渐如此擅长这个怪异的技巧,以至于某次我有近两个月在华生身边出入,却一次也没有意识到他结婚了。这是种种他开始感到厌倦的行为之一,虽然他也明白,被此事激怒有失公平。
    “正是梅丽当初坚持让我来陪你。我看起来脸色苍白,显而易见。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多么可怕!”我叫道。
    我惊奇于即使在这么多年后,仅仅是故意提到她的名字就能施加给我的影响。在这方面我享有盛名的冷漠完完全全地背弃了我。我并不为此自豪。
    “不是那样的。”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我没事。”
    “感谢上帝,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然而,你的健康问题也许严重,你还是能推断出好转是归功于我吧。我不在你身边真的会让你恶心吗?”
    “福尔摩斯,”他警告我。我无视了他。他在提到她名字的时候就该料到我迅速阴沉的心情,但他宁愿固执地,对本该根深蒂固的因果效应惊讶。我曾想象,我进退维谷的处境也许会随时间流逝而变得合理。相反,它越发怪异。这发展让我愤怒也让我同等悲哀。是为自己是个盲目的傻瓜,抑或是为造物弄人,我无从得知。而时间再长我也很难对华生心生怨恨。
    “还是说情况相反,当你在家中与受人尊敬的华生夫人相伴时安然无恙,直到一阵邪火攻心莫名其妙地把你拖到我身边,好像我是某种反复无常的疾病?”
    “我对疾病有可观的研究,你要承认我受过这方面的高等训练。你可不像疾病。”他递给我一支烟,在黯黑中安抚般地凝视着我。我依然视而不见。
    “我难道不是你步入光辉英国中产阶级的阻碍?”
    首先澄清,我对英国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毫无异议。但我厌恶医生的生活理念——没有艺术,没有混乱,没有暴风骤雨或凯旋胜利或怪异反常或冲动激情。简而言之,没有我。
    “我必须回答吗?”
    “如果你正因这种反常状况受苦的话,当然,解决问题才是明智之举。”
    “反常和疾病少有相似之处,”他说道,开始防备,“你的家庭中就有这样的典型代表;有些人加入特殊的俱乐部只为在绝对的安静中连续坐上几小时。”
    我表演似的在窗外昏暗的光线里查看怀表,“而有的人加入特殊的俱乐部只为和同性发生不正当关系。我真希望引诱过某个这样人。”
    他的表情在痛苦中凝固,僵坐着,明显试图找出我话里显而易见含义外的深意。我有时会发表骇人听闻的言论,但至少我为此后悔。思索片刻,我把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肩膀,把鼻子埋进他棕色的头发里。我保持不动直到他双眼闭合,放松向后靠在座位上。
    “刚才即便以我而言也过分讨厌了。”我说道,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迷人。我无法想象我成功了。
    “的确。”
    “那就是我的计策,你知道的。我像那样引诱男人进我的卧室。你说你很乐意陪我一起回贝克街,但听起来不确定。我因此采用这种空前的手段,通过侮辱这位我很乐意带回家中的同伴来达到目的。我过去正是利用这种惊人的反直觉获得诸多胜利。”
    他疲惫地揉搓一侧的太阳穴。“你诱骗别人和你同床的妙计是指控他们不是同性恋?”
    我抵着他的头顶大笑。“我的花招丰富多样,如你所见。”
    “它们不是特别有效。”他指出。
    “不,”我赞同。“怎样才能说服你和我一起回去呢?”
    他凝视着车厢的顶部,顺从的表情和某种悲伤的负罪感在他脸上交替浮现。“我不需要被说服。我从不需要,你是知道的。我刚才是想编出一个合适的谎言。”
    华生医生对他的妻子说很多谎,但他无法对我说谎,也很明智地从不尝试。若是他对我搪塞敷衍,那会更加艰难。也许我会根本无法承受。也许我们会享有更平静的关系。我不知道。然而我知道,仅仅是我活着就会给他带来伤害,而这一认知让我悲从中来。
    “我可怜的伙计,”我沉默片刻后说。“我用一个小时和你一起回顾案件笔记,好吗?”
    “那应该有用。”他承认。
    “我的确关心你的健康,你知道。”我轻声补充。他搜寻着我生气的表情——我看得出他在那么做——但一如往常,它们总是迅速消失。“我恐怕希望自己是唯一关心的人。”
    “我知道,”他说。“错误必起涟漪,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错误和世人一样影响深远,我的男孩。”
    “可我的错最重。”他不带起伏地说。“我的错最重。”
    车程的余下时间我感受着他的头依偎在我脸颊时的温暖。毕竟,他不会久留。


    2楼2017-03-02 11:32
    回复
      接下来故事的戏剧性不言而喻,死亡、阴谋、牺牲和奇迹交错其中。既可以说是悲剧,又可以称之为某种程度上的寓言剧。但我会让我的朋友开头,因为他的双重生活正是引爆火山的最后一粒火星。
      华生医生近日将一本褐色皮面日记赠予我,封面留有常年上锁的痕迹,里面记载着我失踪前他每日的自省。他说他希望我拥有这本日记。我无法参透他这样安排的用意。毕竟有生之年我都尽量不去赘述自己的生活。但我无法否认,他对我如此信任让我感动。没有比引用这日记更好的开头了,因为倘若医生能处理情绪和氛围,那也是在开头。中间和结尾才是作者感到棘手的地方。他在一八九一年写道:
      “如果说福尔摩斯提起我的妻子实属少见,那她追问我与他相伴时的情况则更难得。在我见过的人中,梅丽最有热切帮助他人幸福的意愿。而正是这份特质让我忧心,在她欢快地请求我向她讲述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最近的英勇冒险时,忧虑有如缠住我脚踝的锁链。她从未逼问我,也从未表现出丝毫疑心,这令我焦心的程度不下于让我宽心。因为梅丽并不愚蠢,她愚蠢的可能少于她怀有恶意,也就是说绝无可能。然而她似乎十分享受我那些经过大幅删节的和福尔摩斯的探险故事,如此单纯以至于我无法不把她想象成被蒙在鼓里的卒子。而我的朋友,与此同时,宁愿戴一个星期的足枷也不愿提起我的妻子。我的愧疚之火因此从两个方向燃来。我打发掉一个星期,完全不曾有见福尔摩斯的意愿,然后又屈服于我的欲念,无论何时他用顽固不化颐指气使的电报召唤我到他身边,我便何时重蹈覆辙那可憎的循环。这种螺旋式的坠落持续到上周二早晨。可我收到了最无与伦比的消息,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件事的意义会设法带我摆脱我平静而罪恶的生活。巧合的是,那天恰逢福尔摩斯的一次不期而至。
      昨夜他带着轻快优雅阔步走进我的诊室,而我正坐在桌边思考着我见鬼的到底该怎么做。福尔摩斯会被伤害,无法否认;我们一起时的生活会被改变,毋庸置疑;最确信无疑的是他终究能设法发现实情。但当我想象他会在我坦白后如何反应时,这些思绪无谓地消失。然后突然他本人现身,看上去像自两周前我们见面后便再没睡超过三小时,原本就瘦削的身躯又清减了五磅。”
      让我们重点着眼于以上叙事中的三个要点。第一,医生敬慕他的妻子。他并不爱她,不过不列颠岛上有比这糟糕得多的婚姻。第二,我那时让他的生活痛苦不堪。以及第三,当我突然出现时,医生的理性思考烟消云散。换句话说,有我在场时,他很难为自身利益着想。这些就是几处要点。
      继续上文,我抵达时的确如他所述,身体欠安。
      “福尔摩斯,出什么事了?”他喊道,把他的椅子后推。
      “是的,我近来把自己搞得过于精疲力尽了。”我回答,缓缓地顺着墙边走过屋内,“你不介意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吧?”
      他在我走动时拦住我,把我按进椅子里。因为疲惫,我没有像平时那么抗拒。接着他转身闩住百叶窗,插上插销,拉上窗帘。当他处理完,他转身焦虑地站在我面前。温暖、可靠的双手谨慎地叠在身后。
      “你在害怕什么。”
      “当然不,”我讥讽道。
      “你从来不拜访这里,你认为这间房子是人间地狱。而且,你对待我的窗户像对待可怕的危险品。你在害怕什么。”他重复。这是一段漂亮的推理,我无言以对。
      “好吧,我是害怕。”我若无其事地耸肩。
      “害怕什么?”他发问,开始失去耐心。我无法责怪这人。我看上去和逃犯毫无二致,面色极度平静。这一定非常恼人。
      “害怕气枪袭击。”我简短地回答。
      “气枪?谁的气枪?”
      “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的,准确地说。”
      “福尔摩斯,你在流血。”他痛心地说,拿起我的手查看受伤流血的指节。他立刻走向一只抽屉,我猜测里面放着一些急救用品。他讨厌我受伤,除非他能确保我最终痊愈。我也同样讨厌他对我大惊小怪,我完全具备照顾自己的能力,然而要对这人保持生硬态度实属不易。
      “我为这么晚打扰道歉。”我在他取来药品开始治疗我的手时轻声说。
      他吻了我的手指。“别在意。”
      这令人惊讶。我没有和哪位家庭主妇深交过,但我确信她们不会对此感到赞赏。我对他挑起一边眉毛。“华生太太在家吗?”
      “她正外出访友。”他回答。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真的!也许是漫步拜访邻居,还是去呼吸新鲜空气,还是……”
      “她在汉普郡。”
      “是吗?”我保持着冷淡的声调。“你一个人?”
      “不再是了,”他生硬地回答,“你在这里。”
      “没错!”我忍不住笑了。华生不是我遇见过最聪明的人,但他对时机的掌握完美。“而且是一个遵循事实的完美观察。我在这里。”
      “福尔摩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边擦拭我指节上半凝固的血块边问。
      今天是艰难的一天,昨天也不分上下。我不能太放松警惕,我心知肚明。但当我看着他清理我的手指时,一种像平静且更像疲倦的感觉涤荡周身。有几分钟我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我闭上了眼睛。
      “如你所见,这一切不是无中生有。”我最终说道。我不想讨论此事——或任何事,“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对我怒目而视,“我记得我刚才正问你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在回避问题。”
      “你在改变话题。”
      我太过疲倦,不想争论。“还记得你那可笑的名叫《恐怖谷》的手稿里,提到的莫里亚蒂教授吗?”
      “犯罪首脑还是数学教授?看在上帝的份上,福尔摩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没事,暂时没事。他致力于谋杀我。”
      他向后坐下,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带着关切睁大。“你完成你的调查了?你控制住他了?还是说这是先发制人的手段?”
      “不,绝非抢占先机。不过是符合逻辑的下一步。他们纵火烧了我们的房子——我的房子,”我纠正道。那并非有意,于是我继续,期望他没注意。“你也许读过此事的报道。毫无疑问,他们以为屋内有一些文件或者你谦虚的仆人。他们无一料中,而我很高兴宣布哈德森太太并无大碍,而且正怒火中烧。”
      从我告诉他的那刻起,我便希望自己没这么做。当然,他需要知情。但他看上去又忧又惧。
      “福尔摩斯,这是不能容忍的,”他最终说,用消毒剂擦拭我的手。“你必须把他们缉拿归案。”
      “在我的计划时机成熟前不行。”
      “你的计划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我的计划的确至关重要,我的性命此时也安全无虞。”
      他包扎我的手指,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不容易,但我喜欢挑战。“她在汉普郡做什么?”
      “她在那里住两个星期,”他叹息。“福尔摩斯,我们继续刚才的……”
      “这可真有趣。”
      “实际上,我亲爱的伙计,远不及针对你的暗杀计划引人入胜。”
      “我记得你提到过有一间舒适的单人客房?我可以占用那只空挂钩,若你允许,鉴于你此时并无客人拜访。你的帽架说明了这一点。”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追问,起身把他的工具物归原处。
      我必须在此处停顿,不论受人尊敬却不常提及的梅丽·摩斯坦如何看待华生婚后我们的关系,我们极少独处。也就是说,我们独处的时刻如此之少,以至于华生和我设法不去注意时间在沙漏中流逝的痕迹。我们曾习惯于在客厅里相伴整整六七个小时一言不发,却感觉时间倏忽而逝。那时我们还是朋友。是在我毁了一切,也近乎毁了他之前。是在他为某种错置的道德观抛弃我之前。是在我和他一起的时光变得像临刑绞刑的几分钟之前。但既然我们此刻独处,我决定不如忘记时间。
      “我有几个想法。”我向他保证,一同起身。两下轻扯我便解开了他的领结,那是大学时代习得的把戏,然后扔到他身后。接着着手摆脱他的背心和衣领。
      “我们怎么应对你面临的危险?”他问道,用力止住我的手。
      “我们要去欧洲大陆。”看来这比我想象的困难。我捡起他的衣物,拾级而上,大步走向我不曾留宿,却熟知其所在的客房。这一计策留给华生两个选择,是跟随我以继续这场对话,或是独自留在自家的客厅里。他没有考虑很久。
      我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在走廊停下。观察地毯定位缝纫间,用排除法确定客房的位置,那并不困难。我带着全然的自信拉开门走进屋内。我能察觉到在我身后,华生正试图推测我是如何知道客房位置,心知我的计划即将收尾。自从我知晓我的推理本身便可以颇有成效地引诱医生,我便时常沉溺于不可救药的客厅花招。
      “欧洲大陆的哪处?”
      他一随我进屋,我便微微耸了耸肩。“对我来说都一样。这里多久通一次风?”
      “每周一次。福尔摩斯,认真点。他们会不会跟踪你到这里?”
      “那些袭击我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已经入狱而且昏迷不醒了。三位警员正把守着你的家。”
      “什么?”他问道,惊讶不已。
      “我在冒险行动前已经让他们就位。”这千真万确;这是我计划里最初的行动。当然,我看不见他们,很走运医生的客房里没有窗户。
      见他的站姿依旧僵硬,我开始移除自己身上的衣物,一次一件,直至我仅穿衬衣和裤子,诱使华生去完成我蓄意已久的动作,即关上门。
      “很高兴看到你不拘束……”
      恐怕我不曾允许他说完这句话。我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打断了他。在他关上门的那刻,坦白说有预谋地,我亦用锁里的钥匙将门锁上。


      3楼2017-03-02 11:36
      回复
        也许有人会质疑我和医生结伴游历欧洲是否明智。这的确,颇有成效的,让他和我一样成为靶子。我对此疑虑的简单回应是:众所周知他是我的密友,假如莫里亚蒂的爪牙绑架讯问折磨他无所不用其极,身处另一个大陆的我将无能为力。我足够自信能宣称,他距我两英尺时更安全。更复杂的回答,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但我自始至终用那简单回答而非争论说服他与我同行。毕竟,那本该是个仅仅为期三天的短途旅行。
        逃离世界顶尖犯罪首脑的追捕,本应从一开始便惊心动魄,但在布鲁塞尔与华生独处两天,凝视着塞纳河静谧流淌,闲坐在位于古怪石头建筑下的法式咖啡馆,很难说是糟糕的个人经历。依我的标准尤其不是。我在奥特街灵光一现,阻止了某个持枪特工的偷袭,不过惊险刺激正中我下怀。从那天下午医生的关怀备至来看,我推测他也有如此感受。总而言之,除了暗流涌动的焦灼,我们的状态绝妙。
        情况急转直下时我们在斯特拉斯堡。毫无疑问,斯特拉斯堡十分迷人,但我一整天都处在焦虑和期待中,恐怕华生已经放弃从我这里得到回应。那天早晨我联系了伦敦警方,全神贯注地思索着明天是否启程回家,以及回去后我该如何合法解决那些黑帮。我们用了几个小时挽手步行于这城市,像是在那场可怕的婚礼之前,我们曾习惯于漫步伦敦那样。当回到我们舒适的小旅店时,电报已在静候。
        进屋后我撕开电报阅读。接着像个泰晤士码头工般咒骂了几句,把电报扔进壁炉,手抱着头坐进沙发。
        “出什么事了,福尔摩斯?”
        “我早该料到。”我悔恨交加。
        “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们能应对。”他坐到我身边。“犯罪组织被抓捕了吗?”
        “哦,当然。”
        “那你在烦心什么?”
        “莫里亚蒂教授和莫兰上校逃走了。”
        他抓住我的肩膀,面色凝重。“用气枪的那个?”
        “不错。”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承认道,“的确是个坏消息。无疑,当你离开时没人留下对付他们两个。我没料到他们会在你收网后占上风,不过这也不算出乎预料。”
        我麻木地凝视窗外。当然,我必须找到他们。但我毫不怀疑找到他们后,我最可怕的担忧会成真。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华生带着莽勇无谓的表情问道,在我们应对极大打击时他总是那副表情。这表情十分打动人心,但我太过懊恼无法欣赏。
        “我想我要动身去瑞士。”我缓缓说。
        “那我们收拾吧。”他充满喜爱地捏了下我的肩膀,走向他的包。
        “至于你,我亲爱的伙计,要尽快回伦敦。”
        他顿住,转身惊讶地看着我。“你肯定知道我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请允许我向你解释,”我叹息。“这些人,在我摧毁他们的犯罪组织前,已经不遗余力阻拦我的行动。他们曾分心,布下陷阱,也受困于我的天罗地网。同时他们要为上千个同样重要的任务困扰。他们曾需要管理组织,采取措施。而现在,我亲爱的华生,他们一无所有。没有干扰,没有计划,没有地下帝国。他们脑中有且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让我全身心痛苦不堪。”
        “而你认为此时我该回伦敦?”他问道,一副觉得好笑的表情。他停下点了根烟,微微倚靠于壁炉台。
        “是的,没错。”
        “那么,你弄错了。虽然不常发生,但每当你出错,你可错得十分离谱。”
        这样不行,我想道。逃离可观却有限的危险是一回事,而让最亲近的友人(别的身份不谈)陷入名副其实的灾难却是另一回事。我做出严厉的表情,试图加上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想有你同行。如果有不测发生,我会非常不悦。”
        “我不会有事,而我也想保证你的安全。”
        “我独自旅行时行动更快。”
        “那么,真可惜,你得被同伴拖累了。”
        “我不知道你从哪得出这个结论,但我不搞民主,此事不是一场辩论或讨论。”我开始察觉,我必须采取更强硬的手段,去说服他回到相对安全的英格兰——换句话说,去任何远离我周围的地方——为此而被迫需要采取的计策让我畏惧。但为了说服他,我会做的,哪怕不择手段。
        “这也不是告别,因为我绝不会离开。”
        没有余地了。我立即换了腔调。“你决不是我此时此刻理想的同伴。”我严厉地说。“你会一无是处,只会阻碍我。假如你拥有一点点观察推理的天赋,你也许还能起点作用,只可惜你没有分毫。你也不具备任何可以保全我性命的技能。”
        “我是名医生,你个荒唐鬼。”他坚持着。
        “你是个资质平平的休职军医,治疗重伤的经验不过有多久?一周?两周?你在自己被射中前救了几个人,医生?”
        “嘲讽我的军队履历也许是种说服我离开的新招,但这不会起效的。”
        让他和他的自信见鬼,我想着。他的声调平淡,但平稳。他把烟蒂扔进壁炉,姿态漫不经心而不由分说,如此引人注目,我感觉我的脉搏微微加速。我短暂思索着——为了保全他的性命而对他残忍是否值得,而我的回答即刻而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致力于拖我后腿,不过无疑结局一定遂你所愿。”
        “什么意思?”
        “我会死,而你会再次成为英式美德的典范,梅丽·摩斯坦,一起过着你那平庸的小日子。现在回家,为你自己省去一周或是一个月的麻烦,至少让我活着,如果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
        他看上去好像被我连击几拳。那一刻我近乎退缩了,但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我没法离开。你完全明白我没法离开。”他激动地说。
        “回你妻子身边去。至少对她来说,你能有点用处。我听说婚姻有时能孕育绝妙的结晶。”
        “福尔摩斯,请你省省别再评论婚姻制度,假如你不能在其他方面放过我。”
        “我说最后一遍,回你妻子身边去,”我向他吼道。“离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做。第二次会更加愉快,我向你保证。”
        这些句子如我所愿一矢中的,而他和善的脸庞皱紧,好像我拿刀刺中了他。那一刻我有多么厌恶自己,同时就有多么享受说出口。我也许冷淡,但我不残酷。自他回到我身边,我便尽力不去惩罚他。但我过着可悲的双重生活,而我们彼此心知肚明。那一刻我意识到,对华生恶语相向比它本该来的简单。词句浮现,如呼吸般自然。
        可他的决心依然坚定,尽管面色有些苍白,眉头紧锁。每当他的伤肩万分痛苦时,他就是这副表情。“我不会抛下你的。”
        “你不懂吗?”我嘶声说,起身威胁着逼近他。“我不想你在这里!你这个残废让我恶心透顶。这人如此盲目,以至于过去的三年里一边娶了一个蠢货,一边操着他的前任室友。你不能留我一个人清净吗?”
        我阔步走近,他将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胸前,当他凝视着那只手,止住我的脚步时,他的眼睛在我恶言恶语的重压下缓缓闭上。最终,他紧闭双眼,再次发声,声音带着纵使我回想,也难以全然描述的痛楚。
        “如果你想让我远离,你本可以直接离我而去。我没有能力追踪你。你演技精湛,我向你保证,而若是如此我也罪有应得。你应该觉得我恶心透顶。”他抬头凝视我。“我也觉得自己恶心透顶。但你我要共度这难关。在那之后,等我们回到伦敦,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咒骂我,或者离开我,如果你别无选择。但如果你真心想让我远离,你必须先消失,福尔摩斯。我不会自行离去。”
        我能怎么做?我猛地抱紧他,无声诅咒着自己的愚蠢。事情一涉及到约翰·华生我便寸步难行。
        “我怎么样才能更有说服力?”我最终问道,手指穿插在他的发间。
        “如果你真心想独处,此刻你早就独自一人。”他回答。“我配不上你。”
        我想对我来说,教会医生逻辑推理也许不完全有利。当然,我不会占全部功劳——他自己足够精明。
        “你是我认识的最该死固执的混蛋。你为什么听不进解释?现在我不仅让你难过,还一无所获。”
        “我想我挺得过去。我是个老兵,也是位旧友。”
        “抱歉说你是残废。”我抬起他的脸庞吻了他。我见鬼的该怎样让我们脱离险境,我一无所知。但我为计策不起效万分庆幸,为他的忠诚感动至极,我近乎感到快乐。
        “是啊,那是你不可原谅的时刻之一,”他承认。“我必须提醒自己你是在试图保护我。你是在那么做,对吧?”
        “是的,我没成功。”
        “那不是什么卑劣的目的,”他认可着。“为此,也为许多其他事,我爱你。”
        “你爱的人是一个懦夫。”我喃喃。因为他说的没错,如果我真心想保护他,我为什么没想到直接离开?
        “我爱的是全英格兰最好、最智慧的人,”他说。“来吧——帮我收拾东西。”
        于是我们整理行李,在夜色中离开,逃向巴塞尔。懦夫和残废,奔走逃命。


        4楼2017-03-02 11:38
        回复
          瑞士不似应有那般秀丽,因为我把多数时间用来打量人群,谨慎防备,努力不去想象我们中一人或两人陈尸木棺的样子。不过,我不情愿地承认这趟旅行鼓舞人心。我们途经白雪覆盖的小径,为捧一杯暖手热茶而在乡村旅馆停驻,凝视脚下阿尔卑斯山谷初绽的花蕾。我们旅行了将近两周,到达迈林根镇,而随后我的生活突兀地停滞。我极度不愿回忆那日,但我不能仅因个人反感而省略重要情节。
          那天早晨我们在沉默中消磨大半时间,乐意在凉爽的山间空气中肩并肩漫步。华生医生沉醉于春日的氛围中,时不时因贫瘠土地上萌生的野花惊奇,甚至在我不屑一顾时依旧沉浸于欣赏自然。而我相反,正为不可避免的最终对决而精神抖擞,带着决心阔步前行。我能战胜我的敌人,毋庸置疑。一旦尘埃落定,我们就会回家。
          这份认知带着出乎意料的痛楚击中了我。自从我们的关系改变,我从未拥有他这么长时间不间断的陪伴。我渐渐习惯于带着温暖的满足感醒来,他的腿与我的交错,或是我手臂环在他的腰间。我们会回家,他和妻子为伴,我有冰冷的壁炉作陪。
          “你有没有想过保持这样会如何?”我不假思索地说。
          华生医生迅速看向我,鉴于我之前默不作声已超过一小时。“你是什么意思,我亲爱的伙计?”
          我无声地痛斥自己。我已经为提问后悔,可我无法反悔。没有假装漠然,我反而精心挑选着词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的男孩。不过是个有趣的提议:假如我们在国外住一年会发生什么?或者五年?或者放弃返回,用旅行代替久留?当然,这只是幻想,不过不算趣味索然。青春之泉和流金之河大概并不存在,但这问题也算是值得深思。”
          我的同伴依然沉默,他的眼睛凝视我们脚下的小径。我大松一口气。由于两个充分的原因,我从未要求约翰·华生为他的朋友抛弃他的妻子。第一,他可能说不。第二,他可能说好,而他将不再是我全心仰慕的道德典范。前者会痛苦地重创我;后者也许会毁灭我们两人。
          我们到达了镇上最适宜的旅馆,我用两个假身份订了一间房间。店主保证有两张床,因此两人都可以惬意休息。我应该为这份考虑而感激。
          我把沉重的钥匙插入锁中,解脱地叹息一声,扔下我一直携带的背包。我想要一处适宜的地方思考,而这间舒适、装饰极佳的小房间看起来正合我意。随后我感觉到华生的手臂环上我的腰。
          我的手指与他的交缠。“你想要哪张床?小的,好能静静休息?还是大的,好有一点刺激?我打算花五六个小时抽烟,但这不表示你可以度过平淡无奇的一晚。”
          “自然是大的那张,”他回答。“我是个有冒险精神的人。福尔摩斯,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我很乐意,”我心不在焉地说,翻动包内寻找一只黑色小烟斗和一袋烟草。
          “话题涉及到之前,在我们接近村镇时,你作出的提议。”
          找到烟斗后,我转而注视医生的双眼。它们带着深深的忧虑疲惫,和满满的忧心忡忡。它们似我远观时所见的湖泊,带着惊人的湛蓝与令人费解的愁云密布。我把烟丝填进烟斗,摇摇头。
          “没什么好讨论的。我提议时没有深思熟虑。”
          “我理解,”他柔声说。“但是,不管是否深思熟虑,我必须就此事和你谈谈。”
          “为什么?”我暴躁地抗议。“事实上我极少沉溺于浪漫的突发奇想,所以对我几周内不假思索说的某一段话紧追不舍十分失礼。”
          “我明白,我亲爱的伙计,但是不管是否不假思索,你都是认真的。是吗?”
          我眯起眼看着他,他对我步步紧逼时的某些表现让我十分不安。“如果我是你我会闭嘴。”
          “我非常乐意与你环游世界,”他嘶哑着说。“这也是我必须和你谈及的内容。这提议不可行。”
          我越加不安,我迄今为止从未就任何郁结于心的问题对他施压,而保持着他情人的身份。我憎恨想象他的另一重生活。我厌恶每月仅见他三四次。但即便这些事令我如坐针毡,我能勉强保持平静。显然他即将讨论其中某个问题。而他或是我会让步。另一人会接受。摇摇欲坠的平衡会倾覆。一人会被辜负,一人会被姑息。无论如何都糟糕透顶,于是我紧握着烟斗柄,如同我依附无知和冷漠,那是我唯一确信能留住他的方法。
          “那提议不仅不可行,我亲爱的伙计,也从不是认真的。如果你说完了,我想静一静。”
          “你不懂,”他说。他的手细微地颤抖,我感到脊背一阵冰冷。“我爱你超过世间一切。但因为一个很好的理由,我不能就这样和你离开。”
          “是的,你结婚了。我向你保证我已察觉,”我厉声说,出乎预料地不耐烦。毕竟,由我说出口好过由他挑明。我在桌后坐下。将一个大而坚实的物件置于自己和危险之间,这纯属动物本能。抽烟会是种安抚,我想着,划了一根火柴。“如果这就是你非说不可的自白,我向你担保这值得考虑。几周内我就会让你回伦敦,我保证。”
          “我的妻子怀孕了。”
          我停下点烟斗的动作,把它握在手中。我哑然失声。思维一片空白。
          “祝贺你,”我最终说。
          在此我必须稍稍离题,倾吐我从未向任何人讲述的秘密。我历经多年训练自己的思维严格服从指令,并非徒劳,因为当它不受控制时,那将是无以言表的痛苦经历。这种插曲在我年幼时常有发生,而我曾经费尽心力训练想象力受控制。当我年幼时,这感觉像是我能看见幻象——无论它是基于客观事实,例如观察倾倒在厨房地板上的面粉时,突然听见厨师和洗碗女仆的争吵声;或是基于荒唐幻想,例如在夜晚散步时确信许多气势汹汹的水螅正遍布地面,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看不见也听不见,直到幻觉落幕,而由于一两个恼人却无关紧要的事件,那怪物的拜访次数比我乐意接见的频繁得多。不论古希腊的幽灵如何,思维不受自控时确实可怕,而它恰恰发生在我向医生表达祝贺后。
          第一个画面带着超自然力量倾泻进我的脑海:华生坐在诊室的桌旁,窗外的阳光照射在他正在整理的文件上。他的孩子已经出生;我看不见那婴儿,但我依然知晓。女仆从门外伸出头,告知他的妻子正喝茶,并且送来一份我发给他的电报。当他瞧见那电报,随着嘴角露出喜爱的微笑他的眉毛好奇地扬起。他看起来思虑重重,用电报敲击手掌。少顷,他拆开浏览。然后对折两次,将它缓缓扔进垃圾桶。
          不,我极力想着,眨着眼。幻觉消失了。
          “福尔摩斯,你没事吧?”他问我。
          现在我正走在伦敦的某条街上,为一个案子跑腿。我全神贯注,决心坚定。在转角处,我突然发现我差点和医生面碰面,他身边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的头发是亚麻色,像他母亲,但他的脸庞完美地复制了医生在意外遇见我后露出的惊喜微笑。华生的眼睛短暂地闪过光亮,而在他记起身份后随即黯淡。起初他装出愉快惊喜的样子,但当他瞥见身边观察力敏锐的男孩时,一丝焦虑掠过面部,企盼着他不曾察觉,就算察觉,也不会想到质问他的父亲。他朝我点头,握了握手,接着他们都离开了。
          停下,我命令自己。我的心在狂跳。一切早已失尽,而我心知肚明。
          “我当然没事。我十分清楚带来生命奇迹的人体构造。不过我不曾想过……”
          我的头脑再次失去控制。
          我身处华生家的客厅。我正面对梅丽·摩斯坦·华生,她坦诚和善、富有表现力的脸庞变得扭曲,仿佛我熔化了那张蜡做的脸。她身着黑衣,那颜色我从未见她穿过,直到今日。她坚持要求知道事情的经过。我想要安慰她,但我站在那里,如同木雕。无需担忧,我如是告知她。她无需担心她的房屋、财务以及诊所。我会照料一切。但她不想要我的帮助。而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为此责备她。她会卖掉房子,卖掉一切,在远离伦敦的某处开始新生活。我离开走入午后寒冷的空气中,明白自己再也无法见到他的孩子。我于他们来说毫无瓜葛。比毫无瓜葛更糟。也许,我可以寄些资金,假如他们没有用写着冷冰冰的感谢和拒绝话语的短笺退回,但我永远无法知道他的儿子或女儿的模样。我调整着手臂上紧缠的悼念黑纱。
          不,不,不,不,一万次的不。
          “福尔摩斯,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只要和我说说话。”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烟斗,意识到我刚把纤细的烟斗柄握成了两段。我扔掉它,再次合上双眼。
          “我本不打算这样告诉你,这么突然毫无预警,但当你提到我们一起离开……”他说道。他看起来为告知我而释然,因同情关心而痛苦,但不为这消息惭愧。我为此欣慰,虽然我当时没意识到。
          离开贝克街,抛下伤害他也同样抚慰他的扭曲激情,他的生活会更加圆满。离开我后,无论如何他都会活得更好,而我宁可死也不愿失去他。
          一念之间。
          “当然了,你说的对。你最终必须回到伦敦。我想,越快越好。”
          虽然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如此冷酷。它时常如此,即便在我自言自语时。但一般不出现在我对医生说话时。
          “呃,当然,我亲爱的伙计——我们很快会收拾好这烂摊子,一起回贝克街。但这和我刚才告诉你的消息没有关联。”
          “我会回贝克街,”我沉闷地纠正他。“一个人,我想。”
          “不是一个人,”他语气坚定,面色苍白。一部分的我同情他。
          “我想哈德森太太会在那里。”
          他因挫败懊悔短暂地握紧手。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像他猜想中那样轻易释怀。
          “我会尽可能频繁地加入你们,若你允许。”
          “很好,如你所愿吧。”
          “我的确如此希望,”他抗议,脸涨得通红。“我一直,除了做出那次沉痛的错误决定时,渴望在你身边。而我一向知道这也是你的愿望,福尔摩斯。如果你渴望我陪伴,我由你予取予求。”
          “但你并不属于我。”
          我想知道比那一刻感受更糟是否可能。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快乐绝缘实在太久了。
          “你为此责备我也无可辩驳,但无论如何这事已经发生,而我们要试着看到光明的一面。”
          “恕我直言,我亲爱的伙计,”我喃喃,“但光明的一面也见鬼的糟糕透顶。”
          我的话让他震惊。他深吸了一口气。“福尔摩斯,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如果我不曾告诉过你,你也许早已从我身在此处的这一事实推断出来。请相信我,我明白这消息会影响到你。”
          “没有你将受到的影响深。你希望我怎么对孩子自我介绍?我猜,曾经一起合租的古怪研究人员,应该是最合适的说法。”
          “福尔摩斯,请——”
          “我亲爱的伙计,你刚才的插话毫无必要。实际上,我建议你假装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他问道。他指的是我引人生厌的冷漠腔调,不是我的言论。
          “冷漠而厌世?”风敲打着我们屋外的百叶窗,撼动粗枝。我起身拿回外套。“我一向如此。不过是时不时设法隐藏。”
          “那不是真的。你富有魅力又悲天悯人,至少每周有一两天是这样。”他努力朝我微笑,但我已经距他千里。
          “不错,我的确是的,”我嘶声说。“巧合的是,每周有一两天你在我身边。无疑这其中有暗藏的关联。即便如此,我为表现得像个被冷落的交际花道歉——你务必为此原谅我。我无法想象比这更乏味的事了,不过毕竟这项研究来日方长。要在白天做约翰·华生的文学灵感之神,晚上做他的小妾可并非易事。”
          “停下,”他对我嘶喊。
          “为什么?我不该停下。那两个角色于我再相称不过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不在乎你对此的感受吗?”他喊道。“这念头一直占据我的心神。我吃饭、睡觉还有呼吸,都是以你之名。”
          “多动人,”我冷淡地说。“你在和你妻子寻欢时也想着我吗?”
          语出的那一刻我近乎后悔。近乎。不是立刻。我转身背对着他。
          “你要去哪里?”他问道,竭尽全力掩饰痛楚。
          “假如你同意留下,我有一两件小事需要处理。”
          当我几乎要成功逃离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把我拉近,而我任由摆布。他的手反常地冰凉,而他的眼下有深深的眼袋。当然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留意。华生曾经焦虑不安又受过重创,在我们旅行中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如此,但我一直以为他的憔悴是因为教授的武装手下打算冷血地谋杀我们。我从没想过他可能正为其他事劳心。我把手置于他的颈后,轻轻地吻了他。
          “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他低语。
          我相信他。毕竟,他无法对我说谎。我挣开他,打开了门。
          “我知道,”我说。“但你依然精于此道,不是吗?”


          5楼2017-03-02 11:41
          回复
            我无法清晰回想起我在那天下午和晚上的行动。我决定去查看旅行途中设下的一两个陷阱,推算危险离我们有多远。警局里有待取的电报,我取回了它们;莫里亚蒂,莫兰,或许其他爪牙明天就能赶上我们。相较其他消息,这消息简直鼓舞人心。我坐在一间阴暗肮脏又不像样的小酒吧,灌下几杯威士忌,迫使大脑屈服。之后我在户外游荡,漫无目的,只是在白雪皑皑的林间留下脚印。晴空万里,而我的脚印清晰可见。不管我如何努力,我无法在这里迷失。我想着倘若敌人来袭我该如何回击。对我的友人我则想得更多。当听见远方的钟鸣响九下时,我终于摆脱了哀悼黑纱紧缠于手臂的感觉。夜幕降临,在回村镇的路上,我在一家正关门的药店驻足。我买下一小瓶马飞和一管小注射器,把它们物尽其用。然后立即丢弃,回到我们的寄宿处,设法走进房间。
            没有光亮。我在黑暗中摸索找到路。华生已占用那张大的四帷柱床,小床依然空着。我凝视着他许久,思维终于屈从于他物——不是平静,不是喜悦,从不是,但也不是痛苦,而我深深渴求的正是他物。当注意到我时,他抬起头看着我。随后把我拉进怀中。
            他未发一言。
            又有什么可说?


            6楼2017-03-02 11:41
            回复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致同意动身离开,但我承认行动需要协调一致。我小心行事,因为华生比往常更仔细地观察我。不过他很快同意了我的计划。
              峰峦起伏,山谷间寒风凛凛,但晨光明媚。当斯太勒旅馆的伙计带来口信,声称一名英国妇女正病危时,我承认曾犹豫任由诡计得逞是否明智。这消息依据华生的善良天性完美定制,以至于起初我怀疑这陷阱是为他而非为我设置。但我立即意识到并非如此。首先,他们知道我在他身边,能识破任何类似的诡计。更重要的是,我才是举足轻重的那位。一向如此。无论如何,在莫里亚蒂看来是。他想要一个戏剧性的故事结局,一场位于激烈狂暴的布景下的誓死对决,一场满足他自傲的战斗。华生在计划中无关紧要。再者,莫里亚蒂从不公平竞争。在华生离开、莫兰在场的情况下,我的机会更小。
              就这样吧,我下定决心。
              华生将信件细读两遍,抬起头看我。我心意已决。当我接过信件时,我的手指稳定。那个村庄少年在不远处等候。
              “你怎么认为?”他问道。
              “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你很难置之不理。”我答道。
              直至今日,我仍能听见这些话,而直至今日我仍不明白,我是如何鼓起勇气说出如此违心之语。
              “我不太确定该怎么做。”他缓缓地说。
              我用靴子尖轻触小路上的一块石子。“在我看来,十分简单——某位病重的英国妇女曾被建议尽可能的呼吸瑞士空气,却因旅行过多而病情恶化。不是一个配得上你才能的病例,我亲爱的伙计,不过为了行善,我乐意和你暂别,只要你许诺离开不超过两小时。”
              “这么说,作出牺牲的是你啊?”他问,不再担忧,只是被逗乐了。
              “当然。你是我的医生,不是她的。”
              “可你从没听取过我的医学建议,”他大笑。
              “我不是指你是我的医生。只是说你是我的,而她暂时为我保管。当然我不想治疗她,也无意观摩你出色的医术。”
              “我想你会继续前进,之后我会赶上你。”他回答。“我不会假装自己像你一样是观察推理的大师,福尔摩斯,我也不曾掌握单棍的技巧,但如果我回迈林根你能保证平安无事吗?”
              我微笑着把登山杖按进土中。“这三天除了山羊我什么也没看见,假如它们变得不怀好意,我保证会找到合适的掩体。”
              “如果有致命的山间野兽现身,我宁愿陪在你身边。”
              “那么,要是任何小鸟或者野兔行为可疑,我会立刻回头找你。无论如何,我想我昨夜看见刚才提及的那位女士的行李到达旅馆。她要么是位恼人的旅行者,要么的确病重。”
              他朝我宠溺地摇摇头。“我不会久留。我们在罗森洛依汇合,如果我还没到你就开始晚餐,我会非常不悦。”
              当他真的转身离开时,某种我甚至不知其存在的感情攥住了我。我非常不易动感情。但一切不能像这样结束。不能这样漫不经心。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抗议刚才的所作所为。假如没有某种告别,我会无法释怀。但我也无法对他说再见。我从未能成功对他说出口。
              “华生,等一下!”我喊道,“走吧,伙计。我需要一点时间和医生谈谈。”
              那孩子耸耸肩,越过小山顶走远了。他不是某个爪牙,我心知肚明。不过是一枚棋子。
              “什么事,福尔摩斯?”华生向我走近,问道。
              哦,我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你。但那时我想的是,简洁明了更保险。
              “我为昨天的种种行为道歉,如果你离开时对我的悔意丝毫不知,我会郁郁寡欢很长时间。我仔细回想,却记不起说过一句好话。如果你能原谅,我将十分感激。”
              “福尔摩斯,”他温柔地说。四周无人,于是他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我当然原谅你。”
              “感谢上帝,”我叹息。“换作是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像你一样宽宏大量。我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可原谅。”
              “你只不过是在告诉我真相。”
              “有时候真相不堪入目,”我说。“而且那也不是真心话。请你理解,亲爱的华生。你从不是丑恶的。”
              我用检视显微镜下样本的眼神凝视着他。我在搜寻遗失的细节。比如一缕头发,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但我没有遗失任何东西。我牢记于心。
              “亲爱的伙计,你怎么这样研究我?”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轻声说。“我不敢相信你在这里。”
              于是他吻了我,他意欲浅尝辄止,但我全心全意地回吻他。最终,他和我分开。他依然冷静谨慎,而我尽失自控。
              “你现在相信了吗?”他轻轻发笑着问我。
              “要平安,”我低语。“拜托了。为了我。要是我们再次见面时,你有一根头发不在原位,我会要求英国政府倾尽全力,严加惩处。”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不,”我说。“去吧。有人需要你。”
              他再次离开。当他快到丘顶时,我转身让自己不再看他。然后一切结束了。
              可笑地简单。
              我没有死于瀑布。但在那条小径之上的丘顶,我的一部分死去了。


              7楼2017-03-02 11:42
              回复
                我曾因伪造死亡而被许多人指责。我没有伪造。决定永不回归和决定伪造死亡是不同的。为了消失而直面致命危险,也不同于深入险境而不考虑脱身。
                当看见莫里亚蒂教授伫立在瀑布旁时,我并不惊讶。想来,他也没有因为我预料到他的到来而惊讶。他站在那里,嘴角带着紧绷的微笑,头缓缓摇晃,手指因愤怒微微颤抖。
                然而,一切恰如其分。像一则简炼的寓言故事,或者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干得好,福尔摩斯先生,”他朝我嘶声说。“干得漂亮。”
                “谢谢,”我说。“的确耗费心力,但我为大获全胜而自豪。”
                “一两个瑕疵终会显现,”他指出。“比如,你不太可能活过这场谈话了。”
                “危险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语气平稳。但我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
                “我快相信你了!”他喊道。“你真的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要知道,你余日不多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即便我不杀你,莫兰上校也不会放过你,你注定被毁灭。你知道多年的苦心经营后我建立了多少关系?有多少人渴望终结你的事业?我已经警告了每一个兄弟犯罪组织,告知他们你的长相、你的手段、你的身形、你的声音——不出意料,这些人都迫切为我提供帮助。有些人甚至似乎与你私下积怨。看样子,尽快结束你的生命,符合每个犯罪组织的利益。”
                瀑流急冲而下撞击岩石的声音,决没有影响我理解这一可怕事实的能力。但也许它是种来自自然的缓冲。无论如何,我早已推断出结局。即便无视他对家庭的牵绊,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硬下心肠,让医生对我毫无牵挂地离开。无论如何,这绝佳的布景,让先前提到的阴郁事实变得可以忍受。莱辛巴赫瀑布狂暴而非凡,是连我也无法视而不见的自然奇观。令人生畏的激流以难以想象的狂力凿击裸露的岩石。一位真正的逻辑学家,能凭一滴水推断出瀑布的存在。
                如今显而易见,我不是一个真正的逻辑学家。
                “我觉得无趣了。”我叹气。
                “不用担心,因为一切即将结束。你还有其他需要处理的事项吗?任何需要留下的指示?”
                “假如我有,你会护送我回旅馆吗?”
                “别认为我不欣赏你的勇气,”他嘶声说。“我的确欣赏。我也敬佩你身上的许多特质,福尔摩斯先生。”
                “当然,没到想让这些特质留存人世的地步。”
                “福尔摩斯先生,你面对死亡时的镇定自若真令人印象深刻。我几乎想让你的朋友看见这一幕。你对穷途末路的态度近乎冷漠无情,毕竟你依旧吉星高照。你本可以成就伟业。你和我一样心中有数。毫无疑问,这令人惋惜。不过你,先生,别想再踏入伦敦了。”
                “那就这样吧。”我宣布。“我准备好了。”
                他疯狂地冲向我,而我——啊,我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否清醒。
                他用修长的双臂紧紧地环住我,手指的动作仿佛带着他心中疯狂的复仇念头。有一刻我差点坠落悬崖。实际上,本该坠落。但我发现求生意志不是某种感觉或者决定,甚至不是冲动——这是深植于内心的本能,像呼吸一样简单,在我能清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我的战斗直觉感知到我正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耳边传来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我震惊地凝望着瀑布。这可怕的悬崖下绝无生还的可能。湍流带走了他;我的复仇者已死。
                所以,我做到了。
                但气枪现身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的双手颤抖,气喘不止。我花了些时间控制住自己。仰视着悬崖侧壁,我计算着自己成功的机会。前景模糊但不是毫无希望。当我攀住湿滑的岩石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止住我的行动。
                可能因为是自大,或是虚荣,或者仅仅是为了给后世留下一些东西。这本是出于安慰他的期望。本可以成为句子结束时的句号,像我多次被(情有可原地)指责的那样,操纵戏剧性的落幕。也许是莫里亚蒂教授把这个念头植入我的脑海。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然而,我发觉自己无法再看一眼峭壁而不给约翰·华生留下一张便条——当然,是稍加虚构的,而且语气比我愿意使用的更疏离,因为我不知道谁会发现这张便条。
                但我谨慎地署名,这样他能不由自主地理解:
                请相信我,我亲爱的伙计,
                是你真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把便条放在香烟盒下,手杖斜靠着岩石。然后我开始攀爬。
                攀爬之后,我开始逃跑。气枪如期而至。伴随着落石和其它讨喜的陷阱。但它们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很难杀死一个不在意自己死活的人。


                8楼2017-03-02 11:42
                回复
                  起初,我仿佛重获新生,轻盈又猛烈,如新生儿初次呼吸新鲜空气。我不再是我自己,但是我孤独,完整,而且完全自由。在树林中的感觉无与伦比,甚至奔走逃命亦是如此,而当我下山,从溪流中饮水,从废弃的客栈厨房里偷面包时感觉更加超脱。我很久没有如此愉快,如此纯粹地平静。第三天我认为自己离莫兰足够远,能订间房间,为努力让自己仪容整洁,让口袋里的一些瑞士法郎派上用场,我在溪流里洗漱,把头发后梳,挺直衣领,踏上了某个默默无闻小镇的街道。
                  我轻快的幸福感一直持续着,直到那一刻,我终于重见一个人类(根据他的双手和肩膀推测是位老鞋匠)而意识到他不是医生。
                  他不仅不是医生,我也永远不会见到医生了。这不是一项新发现,但它足以迫使我大口喘气,以逃过眩目、扭曲的痛苦。
                  我无法写下对我而言再次失去他,而且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我不是诗人。但我的一部分存在只为他所见,而且不会再被人发觉,因为那属于他。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只能成为一个陌生人。我不是任何人的情人、兄弟、儿子或者朋友。一切会好转,我能隐约感觉到,但只能逐渐改变。裂痕永难修复。终于,我独自一人。


                  9楼2017-03-02 11:43
                  回复
                    这一切本可能让人完全无法承受,但我适应力极强。我有一项特殊的优势——我可以轻松地专注于某事而心无旁骛,因为将思绪分隔已是我多年的习惯。我能够轻易让自己分心,因为即便身为一个死人,世间还有众多吸引我之处。新生活开始两周后,我买下了第一剂可卡因。六个月后我再次求助于马飞。但我小心处理,所以它对我造成的伤害极小。
                    那些日子里我做了什么?我一直被追问。我做了很多事。一些是受训完成的,比如研究音乐、化学或者古文献。一些则不太像。例如在西藏的那段时间则完全不是。三年里我解决了七桩案子,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因为不由自主。我探索山脉和沙漠。当然,大多数时间,我为掩人耳目所做的事只是次要,实际上我所做的只是:奔走逃命。
                    当然,我和其他男人睡过。毕竟我再也不打算回家,而我不太能接受这一想法,即仅仅由我在大学探索多年的研究,以及和华生多年的激情,就构成我的整个爱情生活。
                    爱情生活。毫无疑问,没有这种东西。很大程度上来说事情恰恰相反。但我不是圣人,更不是诗人,也没有人在英格兰为我高举火炬。生者无须对死人守贞,而我尚在人世时他就已经屡屡不忠。对这种情况的称呼应该恰恰相反,我心知肚明,不过没有人因为我用反语形容受伤害。这种阴郁的情绪侵扰时,我允许自己想象他的样子,他在伦敦,幸福快乐。我从未疑心他不快乐。在我的想象中,他带着军队姿态,轻快地阔步走下鹅卵石路,出诊归来,帽子因为听诊器鼓出一块,英勇的面容在寒风中微蹙。他的肩膀不再折磨他,他的目光澄澈充满希望。在我的想象里,他也是独自一人。我允许自己幻想这点。但他是快乐的。
                    【高举火炬:指暗恋,尤指单恋。】
                    其他伙计们以他们各自的方式令人愉快。我观察细节,所以这类人极易被发现,因此相对别人,我向这些人求欢时更安全。我在佛罗伦萨为某个管弦乐团替补时,遇到过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小提琴手,还有一个喜欢被粗暴对待的意大利音乐专家。我们一起度过了两个月,直到犯罪组织追来,而我最终逃往西藏。在西藏时我极少有时间处理这种需求,但当我到达挪威,再一次改名换姓,我遇到了一位既让我发笑又让我发怒的化学家。还有其他男人,在蒙比利埃,乃至喀士穆,在每一个我乐意寻找他们的城市。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颔首,一次偏头,某个约定的时刻和地点,然后是一次脏乱旅馆房间里的快速交合,背靠砖墙或者在一叠货箱后,这些行为能让人对世界的运行方式痛苦作呕。
                    然而他们没有一人触动我。对他们所有人来说,我是鬼魂。你怎么能伤害到一个不在那里的人?


                    10楼2017-03-02 11:44
                    回复
                      我从未成功地用逻辑推理出人和上帝的精确关系,因为在我出生之前早有比我更智慧的人在此问题上失败,所以承认这点并不令人羞愧。但我的一生中有一次奇迹。它发生在一八九四年,在背靠布拉格最繁忙城郊、一间不可思议的阁楼内。宇宙万物也许趋向混沌无序,但这些漩涡是通向结局的方式,我深信不疑。我必须深信。这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件绝无其他解释。
                      我必须说明,我的哥哥时常寄给我资金,但我也有能力用各种方式供养自己,所以我极少提出要求。我一次也没有给过他联系我的方式。当我良心不安时,我发给他稀疏几则简讯,向他传达我身体健康的讯息,这是我们间的单向交流;我无法收到来自英格兰的消息也不愿收到。的确,我本可能无法承受。毫无疑问,如果麦考夫有心,他能找到我,但这需要他离开他的房间向活人寻问问题,那是一场他极难适应的冒险。他也无疑意识到,假如在伦敦有任何人知晓我的所在,即使那人是我的哥哥,我被谋杀的几率也会增大。当我需要钱时,他寄来。这就是我和母亲英格兰的交流。然后那奇迹发生了。
                      当时我躺在一张凌乱的床上,蜷在一侧,下半身缩在被子里抵挡寒意。和我分享床铺的绅士是个排字工,一位身无分文的贵族,一位藏书家,外加艺术家。而他冗长的诗歌杰作尚未收尾,枯燥无味,毫无才思。他的墙边排列着一堆堆世界各国的报纸,日期和它们的所属国家一样毫无规律。古怪的是,他搜集它们只是因为排版,以及印刷者的手艺。他很英俊,气质高贵,矮小,精力充沛,至少比我矮一英尺,极力取悦我,实际上极力到我对他完全丧失兴趣的地步。
                      “你没事吧?”他用匈牙利语问道。
                      “当然了,”我回答。
                      我的匈牙利语不太流利,但每当我的发音不像本地人时,我习惯性地切换到法语的思维模式,吐字间带着法国式的盛气凌人。所以我的丹麦语、佛兰芒语、罗马尼亚语和匈牙利语都带着刻意的法国口音。我觉得这更安全,而且不管怎样,更有趣。令我惊讶的是,这也增加了引诱同性的成功率。不过我离题了。
                      “我有没有冒犯你?”
                      “绝对没有。你打算拿这些做什么?”我问他。我翻身到床沿,聚拢一个麻绳绑着的麻袋。
                      “这些都是样本。我看着它们,学习它们。我本可以扔掉,但是它们是很合适的引火物。”
                      “当然。”我翻开第一份报纸的首页,日期是一八七七年。是德语,所以我完全能看懂。我漫不经心地浏览它。我喜欢报纸。
                      “你觉得冷吗?”他问我。
                      “不冷。”下一份是意大利日报,一八八二年,黑字标题粗暴地占据版面。我阅读第一篇文章,然后跳至私人广告栏。几条加密的讯息跃入眼帘。我微笑着把它丢在地板上。
                      “你能看懂德语和意大利语?”他听起来过分惊讶了。
                      “不太懂,”我撒谎道。接着是一八九二年卢塞恩自由晚报,法语印刷。以它独特的方式逗人发笑。
                      【卢塞恩:瑞士城市】
                      “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他认真地说。“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一个想法掠过我的脑中——恐怕我正粗鲁地忽视某个刚刚如品珍馐般为我口交的人。不幸的是,我决定不在乎。我静静地快速翻到婚礼公告栏。这位未来的卡萨诺瓦以为我是四处巡回的小提琴手。
                      【卡萨诺瓦:极富传奇色彩的意大利冒险家,作家,“追寻女色的风流才子”,十八世纪享誉欧洲的大情圣。】
                      音乐家们也许的确深藏不露,但我可知道他想要探索的是哪种深度。我把瑞士报纸丢在一边,拿起另外一份。
                      “我只是个音乐家。”我对他说。然后我突然急速地吸气,又缓缓呼出。
                      “出什么事了,亲爱的?”
                      我正捧着一份英国报纸。我不允许自己接触这类物品,从不允许。这是一份泰晤士报,一八九一年,而这感觉就像手捧一捧英国土壤,让它从指间倾撒。我熟悉这该死的排版就像了解自己脸在镜中的样子。我能感觉到灼热的痛苦,而这竟然在那个可怕的小阁楼里,被那个陈腐的男人目睹。我恼怒于发现英国报纸竟然依旧如此深刻地伤到我,但被人察觉到我的痛苦让我更懊恼。
                      “没事。我很好,”我说道,声音再次漫不经心。
                      “你一定要和我说说,”他坚持道。“别瞒着我。”
                      我自娱自乐地在想象中掐着脖子让他闭嘴,总算消除了真这么做的念头。冲着自己生气,我打开报纸阅读,无视我已知它将会造成的伤害。
                      有财务报告,齐普赛街的可怕的谋杀。我翻过政治上的故作姿态,社交闲谈,三年前的时尚偏好。刊印日期是我在瀑布身亡仅仅几个月后。有桩抢劫案发生。银器,银币,盘子。苏格兰场一无所知,但对成功破案极有信心。海伦娜·圣史蒂芬斯夫人和一位我稍有了解的绅士订婚。南非动荡,还有关于茶叶价格的纠纷。地铁施工。那可怜的家伙又在对我说话了。
                      “干什么?”我问。
                      “没事,亲爱的,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这报纸让你感兴趣。我希望你看完后,我自己可以再让你感兴趣。”他的手在我裸露的肩膀游走。
                      我决定,如果他再表达令人厌恶的深情款款,我会爆发充满激情的法式怒火并且走开。然后我看见了,报纸从我的手上滑落,仿佛世界发生了令人作呕的巨变。
                      那是一则讣告,梅丽·伊丽莎白·华生,娘家姓摩斯坦,和她的婴儿一起因难产去世。遗下她的丈夫,约翰·哈米什·华生医生,已故的福尔摩斯先生的传记作家。
                      “哦,不。不,拜托,不要,”我用英语清楚地说道,然后再次抓紧报纸专栏。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看在上帝的份上,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同伴问道,这次语气迫切。
                      我再三阅读,说服自己这是真的。
                      “她死了。这些年。他失去了一切。天啊,我不知道。我从不是有意……我必须离开。马上,现在。我那时不知道,我不知道。”
                      当他带着彻底的失望看着我时,我意识到首先我刚才在胡言乱语,其次我正用英语继续。这不是我最迟钝的时刻。我跳下床开始穿衣服。
                      “怎么回事?”他喊道。“你还好吗?你吓到我了!这只是一份旧报纸,很旧的报纸。”
                      “当然,”我喘着气,再次用匈牙利语。
                      “你刚才说英语,”他生气地指责我。“有多少种语言——”
                      “六种马马虎虎,四种流利,”我厉声说。“请问这关你什么事?”
                      “你在报纸上看到什么了吗?你有熟人在那里?”
                      “是的,”我承认。他不是一个探子,我知道,我很小心,但那一刻,就算他是我也不会在意。没有人能阻止我回伦敦。莫兰不能,他的犯罪网络不能,地狱的代理人也不能。
                      “是你的家人,或者朋友吗?也许是情人?”
                      “他是以上所有,”我喘息着说,手指快速扣上纽扣。“我必须离开你。我很抱歉。”
                      “你需要帮助吗?”他似乎是真心的,我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不用。谢谢你!”我穿上靴子,思绪辗转。我多久能到达英国?我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当我到达后我能活过一星期吗?这都无关紧要。我要走了,尽快赶上火车。我把领结挂在脖子上,披上大衣。
                      “我会再见到你吗?”
                      我停在门口。“不会。”我试图带着善意说。“但谢谢你。一千次的感谢。我非常感激。”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目瞪口呆,然后我尽全力跑向最近的火车站。


                      11楼2017-03-02 11:45
                      回复
                        回家的旅程是一片惊恐的模糊。我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但是比我应该做的少。我在一辆辆火车间辗转。我赶上了从柏林到里尔的特快列车,但由于糟糕透顶的春季天气在海岸推迟了两天。我本可以恶意地冲天挥拳,但我只是想着那张报纸,抑制住对神的不耐烦。然而,我不在家中的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痛苦,因为碰巧我的想象力在涉及到约翰·华生时丰富多彩。他爱过我。我从未真心怀疑。他也爱过她。他本会爱他的孩子,假如他活下来的话。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博爱的。
                        这样一个人,在六个月中失去所有三人,无异于身处地狱最黑暗的底部。
                        我保持彬彬有礼的言谈举止,与员工和售票人交谈,但在他们注意到我眼中的魂不守舍前迅速转身离开。我从未感到如此暴露、刺痛和被人探究。一旦我上船,我至少可以把可怕的外观归罪于晕船。在缺乏马飞时,我能做的很少。我不会屈服于马飞,无论我——像懦夫一样——在背负难以承受的恐惧和悔恨时多么渴求它。三年来我不关心任何人或事,突然闸门打开。每一刻我的面具愈加破碎。
                        路途艰难。但困难不比我应得的过分,也不比我预期的轻松。人们不能毫发无损地死而复活。
                        我在多佛登陆,买下合适的伪装,因为再次一瞥悬崖峭壁,让我想到继续活下去需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我睡了一个小时,时梦时醒。然后,三年来第一次,我登上了开往伦敦的火车。
                        【多佛:英国海港,以白悬崖闻名于世。】


                        12楼2017-03-02 11:45
                        回复
                          布拉格匈牙利人床下的报纸是一个奇迹。而我在伦敦街上寻找足够破旧的旅馆,却正好撞见华生医生,算不上是奇迹。尽管如此,仍然是十足的惊喜。
                          当时我察觉到有人跟踪,正采取必要行动甩掉我的影子。然后某个笨拙的蠢货撞掉了我手中所有的书。我愤怒地抬起头。
                          他比我记忆中瘦,几乎像我们初遇,伤寒夺去他的健康时。他的皮肤苍白,但肤色仍然比我深,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坚果棕色。一瞥那双蓝色的眼睛我便知道,我所有的搪塞都是徒劳。
                          “我非常抱歉,”他殷勤地说。他弯下腰捡起我的书。
                          我没料到他认不出我。我很快想起,我伪装时他几乎从来没有认出过我。然后我想起我已经死了。如果我的心中仍然尚有哪处完好,那也破碎在我看着他弯腰去捡一位残疾老人的书,却不知道我是谁的那一刻。
                          他起身把书递给我。“我应该看路的,”他说,而我僵立在那里,“但我觉得你的书都安然无恙。”他微笑。相同的微笑曾因烙印在我脑中而被我诅咒。
                          我没有时间思考。毫无疑问这是我一生演技的巅峰,我粗鲁地冲他咆哮。然后我匆忙转身,以一瘸一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离开。
                          我招来一辆马车,然后从另一边下车,把硬币掷向车夫,默默地催促他前行,然后藏在运货马车后观察我的跟踪者也叫了车,快速追赶前方那辆空车。我匆忙跑回路口,恰好赶上医生从公园巷归来。我跟着他。毫无疑问,我本可以在医疗目录里找到他的住所。但那不是我的风格。
                          回家前,他抬头凝望某处不知名的寓所。最终他引领我到达肯辛顿。当他进入诊室,关上身后的门时,我在人行道上停留片刻,对下一步怎么走毫无头绪。事实上,我所能感觉到的只有极度反胃虚弱。我已经到达伦敦,见证他一切安好。我见到了他,而现在我必须跟他谈话。我试图构思想话语。每个选项都似乎同样荒谬。当我考虑这个问题时,我的脚开始不由自主地走动,接着我敲门,告诉女仆我希望见一见医生。
                          毕竟,人必须迎难而上。
                          他在那里,在他的书房中,身穿一件修身的棕色斜纹软呢服。他惊讶地看我。
                          “见到我,你感到很惊讶吧,先生,”我哑着嗓子说。觉得我的心跳随时会停止。如果它可以撑过五分钟我会十分欣慰。“的确,”他温暖的声音带着关切。“我无意中损坏了您的书吗?”
                          我问世间这世上是否还诞生过另一位同约翰·华生医生一样的英式绅士典范。
                          “当然不是,”我否认道,拖延着时间。“但我良心不安,先生,我想告诉你,要是我刚才态度粗暴了些,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很感激你捡起我的书。”
                          他的表情变了——不是阴翳,而是他兴趣被激起时坚定专注的样子。他更仔细地观察我,然后退缩了,面露一丝悲痛。
                          “先生,你还好吗?”我轻声说。
                          “我很好,很抱歉。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摇了摇头,转过身面对他的书架。
                          我摘下假发。无声无息。我直起身,后背酸痛,呼吸停滞郁结于胸口。我摘下手套,把隐藏面容的围巾丢在地板上。
                          “我可以请问是谁吗?”
                          当他转身回答时,我看到他脸上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然后我一定是晕倒了,而且可悲的是,不是平生第一次。


                          13楼2017-03-02 11:46
                          回复
                            我醒来时躺在我朋友诊室的长椅上。我的领结被松开,衬衫被解开。我的嘴里有白兰地的味道,看得见白色的天花板。一旦我回过神,我就看见了医生。
                            他坐在我旁边的矮凳上,面色惨白。我感觉到眼泪涌上眼眶,放任它们流下。我张开嘴想对他说话。
                            “住口,”他声音沙哑着说。“不管你是谁,住口。不要对我说话。”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继续说道。“刚才半个小时我陷入深度幻觉,认为我的挚友晕倒在我的诊室,躺在我的沙发上。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我知道,你对我说话时会是别人的声音,幻想会崩塌,他会又一次死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和我说话证明你不是福尔摩斯。如果我疯了,让我再多疯一会儿。”
                            医生宣称我妙语连珠,可那一刻我完全哑口无言。我伸手想触碰他,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
                            “另一方面,如果你是福尔摩斯,”他又说,“你可要对许多事负责。”
                            他说得没错。我至今仍然要为许多事赎罪。
                            “你没有疯,”我对他说。
                            他畏缩了一下,仿佛我重击了他,然后发出一声像笑和呜咽混合的声音。我之前在想什么,竟然这样惊吓他?我挣扎着坐起,然后立即意识到我体力不支。再次见到医生让我满心欢喜。即便亚历山大大帝走进诊室,他也不可能比此刻更惊异了。
                            “福尔摩斯,”他最终说,“你已经死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回家了。”
                            “就算在最荒唐的梦里,我也没有……”他低声喃喃。“我祈祷过很多事。我祈祷找到你的遗体,把它带回伦敦。但再次见到你,在这一切之后——”
                            “我那时不知道。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我说,词句哽咽在喉咙中。
                            “你在说什么?”他紧抓着我的手,好像它们会消失。
                            “你的家人。我那时不知道。”
                            “等等。停一停,”他恳求道。“你是怎么逃出那个可怕深渊的?”
                            “我根本没有掉下去,”我向他坦白。
                            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领悟了真相的表情,倾身靠近我。我用双手困住他的手压上我的胸膛,仿佛依照某些古老的迷信,这样就能使我的身体正常运作。我从未像此刻这样虚弱。
                            “我必须弄明白这件事,”他缓缓地说。“你伪造了自己的死亡。”
                            “不完全是,但是这是最终结果。”眼泪开始默默落下。我不知道它们已经停留了多久,等待着。从五岁起我就没有哭过。当医生离开我时我近乎哭泣,他回来时亦然,但这次不同。
                            “你让我认为你死了,以此离开我。因为你正在逃离的危险。因为我拒绝离开。”
                            “当你还属于我,是我的朋友的时候,在我抛弃逻辑换取愚蠢徒劳的献身之前,在所有一切之前,是一回事。但我不得不面对事实,我亲爱的伙计。那是不可能的,荒唐的。我不能继续拿你的性命冒险。不是在你将要——”我停顿住。
                            “因为我的孩子,”他补完。“因为我们不能继续像从前一样。凭着我对你孤注一掷性格的了解,你把整个前半生的每一部分都割舍在身后。”
                            上一次和某个知我甚深的人共处已是经年,我抑制着涌动的感情。“我做事无法半途而废,你是知道的。”
                            “而现在你在这里,是因为……”
                            “因为一个奇迹。”
                            “请再说一遍?”
                            “匈牙利人住所里的一个奇迹。”
                            “我在听着,”他耐心地说。我又试着坐起来。又一次,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他有一份报纸,”我挣扎着说道。“一份英国报纸。”
                            “我明白了。时间是?”
                            “一八九一年九月二十日。”
                            我一直能够通过华生医生的面部表情读懂他的想法。但这一刻,不知是因为我的自我怀疑,还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我什么也分辨不出。这非常令人不安,更别说令人困惑。
                            “所以在读过三年前的讣告之后,你回来了,”他轻声说。眼神中带着审视。“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承受留下你一个人。”我终于设法坐起身,脚摇晃着放到地板上。一时间,一片沉默。
                            “所以你是来再续前缘?既然现在她死了?”
                            “不!”我叫道。“我亲爱的——不,绝不是,我只是想,如果你没有过着我预想中的田园诗生活,那么也许我……”我停下,因为我最好重新开头。“我不奢求任何事。你必须相信我。但不能知道你是否安好超出我的承受范围。”
                            华生医生凝视着我,他容貌高贵的面部一片空白。
                            “你还被追踪,是不是?”他问道,看起来不愿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归来后对莫兰无计可施,因为他经常在国外。你要明白,我努力过。当然,那些努力收效甚微。我绞尽脑汁追捕他,但无济于事。他没有阻止我——见我对你生还一无所知他一定很享受。他是唯一一个我能向之追究造成你死亡责任的生者。有次发狂我甚至威胁要取他性命。我发狂的日子可不少。”
                            我等待着他的详细说明。他的鬓角微微发灰,眼角周围因关怀和悲伤泛起细纹。荒谬的是,我觉得这一切都该归咎于我。
                            “你在看什么?”他语气平淡地问我。
                            “没什么。在看你。你变了。”
                            “三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回答道。“不过你一定和我一样了解这点。”
                            这句话让我产生了可怕的新念头。是不是三年时间已经长到他不再需要我?我突然意识到,我本应该采取从前一丝不苟考虑所有情况的做法,它在这种情况下更派得上用场。我从没打算迤迤然重回他的生活,要求占据从前的位置,但不得不承认,我也没有排除他也许仍想要我的可能。现在我重新考虑。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别人。我迫切地想确定他仍然安好,而他也的确安然无恙。如果这就是结局,我死而复生却重回鬼魂般的生活中?不知我是不是宁愿从最近的桥上跳下。
                            “我必须知道你还安好,”我说。“并且致以哀悼。我甚至不愿我的大敌遭受我友人的不幸。”泪水再次涌出,我疲惫地擦拭眼角。
                            “是为我的妻子和孩子吊唁?还是为我的挚友?”
                            “华生,”我叫道,惊恐不已。
                            “那不容易,”他轻声承认。“我对你们的死亡负责,纵然是间接的。”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喊道。
                            “那段发狂的日子不好过,”他的回答含糊却合情合理。
                            “你不该经历这个,不该经历这一切,”我急切地对他说。
                            “我现在知道了,”他带着一丝笑意。“我之前不敢确信,但我开始同意你的想法了。”
                            如果我是个高傲的家伙,像我不止一次被人告知的那样,那是因为我掌握他人不具备的、精心训练过的技能,不仅是天赋异禀,也来自后天努力。我在此遗憾地承认,骄傲不像应有的那般困扰我。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把谦逊归类成一种美德。但耽于骄傲会带来后果。在船上时我允许自己想象再次见到华生医生的情景,而在那些想象中我比此刻表现得更有风度。也就是说,我没有在到达后立即失去知觉,然后放任三年来被压抑的情感瞬间释放。在我的想象中我一直对理智和莽撞的感情保持控制。当我慢慢恢复体力时,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异愈加令人羞愧。
                            “我已叨扰太久。我该走了,”我说。
                            “你要去哪里?”他问道。疑问的样子很动人,但他没有反驳我。
                            “我订了旅店。”
                            “你为什么要订旅店?”他问。这不是一个邀请,我立刻明白,不过是一个问题,而它在我听来十分尖锐。但我迅速重拾自制力,不顾情势如何。
                            “我保证没人知道我在这里,而我离开时不会被跟踪,我向你承诺。毫无疑问我可以不受打扰地回到住处。然后我会……”我停下了,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结束句子,我把脸埋进手中,掩饰脸上的表情。
                            “我的上帝,”医生低声说。“这不可能是真的。”
                            “什么?”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某些事就像我考虑不周的再次现身一样令他吃惊,但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
                            “我不敢相信,”他喃喃自语。“你真的没有计划,是不是?”
                            “你已经注意到我的计划有多不周全了,”我厉声说,思考他这样尖刻的原因。
                            “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他说,越来越激动,“我说过了,我还以为自己疯了。之后,我渐渐弄清了一些事。”
                            “你可以哪天吃完生蚝后详细和我聊聊,要是我们能抽出时间的话,”我讥讽地反驳,但他似乎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他恢复了一点血色,实际上远比往常红润,因为他激动地涨红着脸,军队式的短髭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
                            “我告诉过你了,福尔摩斯,我曾以为我理解了。我以为你在追查什么。我很抱歉。但是想到你冒着极大危险回来,纯粹因为我有可能不快乐……”
                            “原谅我的自以为是,我亲爱的伙计,但在我看来出于几点原因,你不快乐的几率是相当高的,”我苦涩地指出。我试图起身。他抓住我的手腕,热切地继续。
                            “福尔摩斯,请听我说!你不是来重回旧生活,搬回贝克街。它还保留着旧时的装潢——和以前完全一样。虽然不是出于你的要求。我能看出你对你哥哥的乐观幻想一无所知。这不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你归来不是为了重新开业——对同样刚回到伦敦的莫兰复仇。也不是为了解决罗纳德·阿德尔的谋杀。那完全是巧合。不是投机取巧。你对我说的是真相。你在这里,只是因为你在布拉格读到的报纸。”
                            “见鬼的罗纳德·阿德尔是谁?”我问道,终于站起来。然后踉跄几步,要不是华生伸出手扶稳,我几乎跌倒。突然我把将近一半的体重倚靠向他的身体,前臂绕在他的肩膀上,我的头自然前倾和他的头相抵。那时我一定又不对劲了,再次强压喉头的哽咽。我发现如果我把眼睛闭得够紧,至少能保留一点尊严。
                            “福尔摩斯,你最后一次吃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我回想了几秒。“我想是在布拉格。”
                            “喝水呢?”
                            “我不知道。”
                            他的手臂围在我的腰上,防止我摇晃。我猜测我们的脸只相隔几英寸,但我一直紧闭着眼,反而能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这是原因之一,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像某些醉酒的蠢货那样崩溃。
                            “再次问这个问题感觉真好,”他说。
                            “是吗?”我挣扎着问。
                            “没错,”他告诉我。“是的。”
                            “华生?”
                            “嗯?”
                            “能请你为我做件事吗?”
                            他伸手轻抚我的脸。“乐意效劳,福尔摩斯。”
                            “告诉我不要离开。虽然你比我更了解情况有多危险,但我们能处理,对不对?我知道我不值得。但是请告诉我不要走。”
                            “不要走,”他说。
                            我十分乐意遂他所愿。


                            14楼2017-03-02 11:48
                            回复
                              “你完全脱水,而且几乎饿晕,”稍后他在他的卧室里宣布,边把听诊器放进抽屉。“不过让我们不要为此忽视同样重要的症状,比如发烧和神经严重衰弱。”我平躺在床。而他坐在我身旁的被单上。
                              “而你开出的处方是?”
                              “一点食物和一些水,这些我们已经着手处理,还有许多小时的不间断睡眠。”
                              说实话,我享有能称为“许多”小时的睡眠已是多年前,因为要么我的头脑或是我的身体一直保持着警惕。
                              “我不能在这里睡太久。你会冒太大的风险,”我说。
                              “如你所愿,”他耸了耸肩。“不过是肺炎、肺结核或者脑膜炎。还有你近乎完全崩溃。”
                              “请原谅,华生,但宣布这些症状时你似乎很高兴。”
                              “我高兴得难以言表,”他戏谑着回答。“这意味着你还活着。尸体不会生病。”
                              我一直为他担忧,直到我惊慌地站在他的住所门外,都不曾考虑过他是否愿意再次见到我。因为我的假死是极端残忍的诡计,不管推动它的实用性动机是什么。然而我现在就在他的房间,精疲力竭却也欢天喜地。我仍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仅仅是他没有在盛怒之下把我扔到街上,已经十分鼓舞人心。
                              “信不信由你,我已经许多年没觉得如此生机勃勃了。实际上,我没期待过能再次活着。这的确出乎意料。”
                              他听后笑了笑。“你不是唯一震惊的人。我一直佩服你让我大吃一惊的能力,但我认为这次你达到极限了。我们要确保你不再有机会用这种方式让我吃惊了。”
                              “你真的解决了那件能让我脱离困境的案子吗?”我问道。
                              “大约四个月前莫兰回到伦敦,”他缓缓说道,眉毛因回忆皱起。“毫无疑问,他之前一直在欧洲大陆追杀你,但随后发现自己需要资金,于是他重拾了你向我提起过的,那些打牌作弊的把戏。我就省略之前尝试复仇的经历,以免让你觉得无趣,但我没有在街上用枪指着他的头——很有吸引力,我承认——我被迫等待时机。当然,我知道那只气枪的事,多年来他一直使用它,而在年轻的罗纳德·阿德尔的谋杀现场发现的特制的铅头左轮子弹,绝不可能由其他枪发射。所有的迹象都指向莫兰,因为他们在同一家俱乐部打牌,狙击手法也绝对是他的。此外,谋杀的房间是封闭的,阿德尔没有被抢劫,窗口没有痕迹,证据再次指向气枪。为什么阿德尔会被谋杀?答案很明显。我猜想是因为他发现莫兰打牌作弊而且威胁曝光,对莫兰而言这足以判下阿德尔的死刑,因为他没有其他谋生方式。今天早晨你跟踪我时——我没有看到你,但我猜你跟踪了我?”
                              我点点头。脑袋隐隐作痛。此外,身处伦敦,躺在医生的床上听他详细讲述推理,是种严重的惊吓。他坐在床边,面色严峻,历经艰难但健康安好,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比中的讽刺。尽管我的健康状况不佳,还有根植于心的拘谨,但扑向这可怜人的欲望惊人的强烈。
                              “你跟踪我的时候,我在查看窗口,确定莫兰可能用于狙击的有利位置。回家路上我回顾了案情。我几乎掌握了所有线索,大致理清经过,但我还没有决定是否通知雷斯垂德。我对法律所知不多,也无法确定这些证据是否有效。此外雷斯垂德也知道,我和他有私人恩怨。”
                              我从没有想过任何人,更别提华生,会为我的假死复仇。总而言之,这感人至深。我把手覆在他的手上。如果他希望我松手,他必须自己挪开。
                              “你觉得蜡像怎么样?”我问。
                              “你指什么?”
                              “我是说设下一个诱饵——如果你的推理正确,我可以证明莫兰杀死了阿德尔,我所有折磨的幕后主使将无力反抗。但倘若我同时让他因涉嫌谋杀福尔摩斯未遂而被逮捕,是不是更富于戏剧性?”
                              他的惊讶不露声色。“这些年来,你一次也没有提前告知过我你的计划。”
                              “享受这一次吧,”我建议道。“我身体不适,正如你敏锐地指出的那样。”
                              “我差点以为你被某个可恶的骗子冒名顶替,”他微笑。相比刚遇见他时,他此刻看上去更接近从前的样子。
                              “说真的,华生,凭着你露的这一手,我也可以对你说同样的话。”
                              他一下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重现我记忆中体贴的光芒。“这很容易解释,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无论如何,我可能和从前不同,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骗子。”
                              “你和以前一样,”我告诉他。交谈越来越令人疲惫,但我甚至没有想过放弃对话。“我说你改变了的时候,我错了。你一直很聪明,只是今天更加明显。改变的是你的生活,我亲爱的伙计,而不是你。你的世界曾经陷入难以忍受的黑暗,但你像北极星一样恒定。”
                              “你现在在说胡话了,”他温和地说。
                              “也许。但你是不断变化的时代里的一个固定点。”
                              “这可不会余下很多自我完善的空间,”他不带起伏地评论。
                              “不,”我同意。“我向你保证,那完全没有必要。之前是我一厢情愿的梦境,还是你说贝克街也同样不变?”
                              “还是它原来的样子,”他笑了。“我还以为你哥哥疯了,现在我明白他只是在这件事上极其恋旧。哈德森太太一定认为他是个疯子,不过她由着他去了。熊皮地毯还在,波斯拖鞋,桌子和那把椅子,窗口和满是弹孔的墙壁。漫步走进,人们或许以为这里是极其完美的博物馆。你的房间也没变,你的衣柜,你贴满墙壁的恶棍展览……”
                              恐怕我没有听到华生有关我们旧屋其余部分的描述,因为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对意识的掌控。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不能肯定那是否是渴望已久的幻想,但我非常清晰地记得,当我睡着时,有人吻了我,那人蓄着胡子,有两片热情温柔的嘴唇,和难以名状安抚人心的风度。我从没试图确定那是否是过度紧张大脑的幻觉,但我没有排除那是真实的可能,而且更倾向于如此。我想,我本可以问他。但没有理由冒险破坏生活的完美一刻,即使它发生时我已熟睡。


                              15楼2017-03-02 11:4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