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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地里的昼夜不分明地交替。清寂的曙色延续着残梦里迷蒙的安宁，一地落叶林林总总缤纷如织。
半卧其间索瑞斯恍惚听见晨风推起细微的林浪，紧随着被一声集合哨聚集起来的脚步。
口音各异的英文对白热闹或是嘈杂，无厘头的抬杠里夹着轻俏的口哨。
年少的羁绊在半梦半醒的脑海里筑成乌托又塌陷得猝不及防，不存在于此的声音在片刻间比存在于此的更加真切，如同他所感受到的身体里的心跳。
这太奇怪了，他想，用手摩挲着佩刀刀柄，思绪伴着金属制的冰冷和牵连于这触感的记忆渐渐清晰锐利起来。
穿林的风声渐息，四面鸟啼连成一片，好像浸润了水汽的歌。
说起来，水汽……
这里起雾了。
瞬间警觉的操兽师召集了不远处待命的丛林狼，略带留恋地回望了眼近几日的研究所，扬起软鞭勾着树枝向前荡去。
林莽地带的迷雾极为危险，兴许自己能顺山涧向上去找到更开阔的地方。
他想着，一面环视四周。
枝叶间裹着浓重的露气，让人想起深秋朝阳下的玉色山林。只是这里的朝露未有资格做日光的追随者，浓雾包裹的空间像极了某个晚上惆怅的梦境。不同的是这无限沉默里定格了千姿百态的生命，在纤细的挣扎上构筑起历历可见的峥嵘，饶是曾经沧海索瑞斯也有一瞬心生感慨。
但这些在此处尚能为人所知，而t组的过往种种，却是真正地封尘着。
在最底层的黑暗里摸爬滚打，倾尽小半生迎来些许苍白的称赞。
曾经以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寂寞苦楚，原来执着于此的只有一个人啊。
紧紧攥着一段枯索的记忆，咀嚼着，咀嚼着，直至只剩下令人厌倦的方寸。
随着海拔升高，周边植被愈渐稀疏。索瑞斯蓦然注意到了一些特殊的痕迹。
他看见了一片有些淡褪了的登山鞋印，杂乱地延伸到远处。

在这种无人区找到人迹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儿，或许前方问候自己的就是明火暗枪。
但这个发现也没有困扰索瑞斯太久，他分析了一下可能性与对策，便旁若无物地向前走去，直至某时漫长的岑寂里突兀地响起一声:
"卡恩！"
索瑞斯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但他又听见——
"索瑞斯·卡恩！"
耳际逐渐分明的声线在索瑞斯心里激荡起一片难以言喻的错愕的苦涩。
他默然无声地望向远处，期望那声音识趣地平息下去，可它只是固执又迅速地接近了。
伴着嵌钢军靴踏着石砾的冰冷回声，视野里的小黑点渐渐放大成一个狂劲的身影。
在丛林里与世隔绝了这些时日，看着面前衣装琳璃的故交，索瑞斯竟有一刻觉得恍若隔世。
"你最近过得还好么？"对面的男人在相距几十米处停下，很自然地开口，却察言观色般顿了顿，
"之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但你也知道当时的确是形势所迫...."
索瑞斯听得头疼，久病初瘥般苍白的肤色浮起暗红。
那一日的挫败有如深入脑海的尖刀，被对方言语里熟悉的繁复冰冷推动而翻搅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这混蛋重逢。本以为这辈子会和对方再无交集，然后自己能带着对曾经的战友的最后一份善意忘了这起破事儿。
但他也没有余裕感慨人生如戏是多么操蛋，因为这并非偶遇，天知道这崽子在主动出击前腹忖着怎样阴恻恻的计划。

索瑞斯留意着四周，惊讶于没找到任何人潜伏的迹象。如果是一个人，在森林里，他斗不过自己，尽管装备得无可挑剔且背着一个不大不小可能配备了齐全的现代武器的迷彩包。
视线上移对上了与熠熠金发不甚相称的阴冷视线，自谓处事温和的索瑞斯好歹压下了体内周转的怒火，却挡不住几近淹没自己的哀潮，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回想起更艰涩的岁月里，那双蓝眼睛曾温暖如他的佛前海灯。但那分明不是点醒性中光明的幽灯，只是吸引夤夜飞蛾的火苗。
他听见男人以暗示性的语言解释着令他咬牙切齿的一幕，似乎于他而言这便是安慰。
索瑞斯只是漠然着，直到又听见他说，
这片林地很危险，我没法一个人应付，卡恩，或许你也需要一个帮手。
对方突然放低的姿态和语调里透着的迫切让索瑞斯匪夷所思，他拧着分界不明的淡眉，"火狐，你现在就这么怕死？"
"不。…我只是希望能再和你合作一次"
"合作？难道你认为我会答应？"
索瑞斯乱发下灰碧的眼微眯着，不咸不淡地答，一面用灵巧的手指打着手势，但那优雅里分明正暗生波涛。
"你会的，卡恩，这对你没什么坏处。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想必这段日子你有了不少研究成果，你就不想让它们早些面世？我研究了这里的地形，如果我们一起，应该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
索瑞斯虽面上没什么动静，心里却犹豫起来。
莫金说中了，他也真想从这里出去，漫长的独行已经冲淡了他当初那份深入自然远离人事的想法，但全身上下只有一把佩刀的窘境否定了所有可能性。
可是，要和这种家伙重新合作，他心理上实在过不了这关，更重要的是，这些话或许根本不可信。
许久没有过的纠结漫长得烦人，索瑞斯最终说服了自己。

不能合作，那便利用。绝对的地理优势以及对火狐的积年认识让他有自信这次不会再吃什么亏了。
他前半生付出的善意太多了，是时候为自己收些回报了。
"行吧。"索瑞斯听见了自己叹息般的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空气里满是难得的或许刻意制造的和平。
和火狐的共处没有想象中的煎熬，那小子先天优越加上后天磨砺塑成的高素质让他们间的合作很默契。
诸事顺利的操兽事脸上也美丽了些，不经意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的佣兵呢？"
"他们在途中跟了新主，所幸这无碍我到达帕巴拉。从那里出来后我一个人来到这附近，偶然发现了一片足迹，想加以调查，结果竟在这里遇到了你。"莫金的声音透着沧桑，"卡恩，这些日子我明白了很多，我知道至今为止我做了很多错事，你能不能……"
"行了，别说了。"
被时间和情绪过度美化的记忆让他想敞开心扉，但他只是压下了正膨胀的渴望。
他不要了，不稀罕了，像这样在心里重复着。
此间遗漏下的也一定并非什么要紧的事。
时间无缘无故地比平时过得更快些，不知不觉已近日暮。
"这里的日落很漂亮。"莫金在山崖边缘缓缓坐下，身前是万里无际的浩瀚云海，云层空缺处如深蓝的冰洋。
他侧过头，森冷的俊脸被夕阳染得有些和暖。
山崖边散生几丛状若蒲公英的头状花序粉白色小花，一阵风把它们纤细的花吹得漫天飘散，
索瑞斯忽然看见莫金扬手掬了几片在掌心，湛蓝的瞳子里闪过被精致包裹的脆弱。
索瑞斯有些迷惑，他无数次认为自己已足够了解火狐，有无数次突然感到陌生。

"卡恩，你能原谅我吗？"莫金突然开口。
柔软的暮色为道歉平添了几分诚意，不知道是不是他鉴赏师的细胞在这一刻突然发挥了作用。
索瑞斯踏着能被风吹得乱滚的黑色石砾，斜靠着一株枯树，筋脉分明的手和小臂有与之相似的嶙峋。
"这很重要?"原谅从来不是一句话这么轻，他想。但他没说。
"非常重要。我希望我们能像从前那样的，相互信任。"
相互信任吗，索瑞斯酸涩地发现能有字眼如此寒心。所幸这次背叛还没让他为一点错付的真诚殉葬得粉身碎骨，并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你不乐意讨论这个问题，没有关系。"男人好整以暇地顿了顿，回答有一丝暧昧的默契，"但我做不放弃的一方，我会用行动证明的。"
"随你。"简短的答复好像随意扔下的纸片。
行将入夜气温下降，身后的枯木凉得萧索。索瑞斯有些不耐烦了。
"别耽搁在这了，不是要尽快出去么。"
"是啊。"莫金起身，目光明显还流连于暮空和其下蜿蜒开去的山脉，忍不住地感慨，"这里的景观真好，可惜落在这等穷险之处。"
"若不在险地，又怎能入得了你这种人的视野?"
"这并非皆我所欲。有许多事你不知道，也有些事你不懂。"
莫金到底没有说出什么关于宿命论的伤春悲秋，但眼里泛起捏着小铜剑时的沉重。只是这听着好像粗糙的搪塞，涵养不错的灰蟒先生气血上涌，差点儿没爆粗口。
"你说说，我不懂你什么?"
"卡恩，我在帕巴拉遇到了鼬。"莫金大概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悦，并不直接地回答，
"那时我才发现，来到这里竟全部在他的计划之内。"
莫金把与鼬相遇的前后以及他的计划讲了一遍，稍做思索，略去了关于t组的那一段。他看见身旁一直没什么大反应的索瑞斯微微皱起了眉。
"这也太疯狂了。"
"可信仰就是这样，让人疯狂，甚至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