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种蛛丝马迹拼凑起来的因恨生爱的俗套故事不以为然。为了得到事情的真相,我想办法联系上了被涕泗横流的威森加摩审判席当庭释放的小马尔福先生,请他来我开在翻倒巷的咖啡馆做一次访谈。他写了一封吼叫信过来,喝令我如果来自预言家日报,就滚得越远越好。我回了封吼叫信给他,告诉他我在《唱唱反调》工作,而且不是什么见鬼的记者,是个专栏作家。这封信的效果立竿见影,发信后两小时内我们就在店里碰面了,我差点都来不及清场。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德拉科·马尔福,也就是这一次,他冲我发了很大的脾气。这里面有我的不对,但是跟他当时由于背负过多而极不稳定的心理状况也有些关系。德拉科·马尔福跟我此前对他的想象有些出入,他和照片上的那个他长得很不一样,明显更阴沉,更尖锐,更寡言,像一具行走的骷髅。贴在他脸上的那副五官,那些皮肉,可以说是英俊的,但更突出的特征是尖刻,相当尖刻。他的灰眼睛,高鼻梁和薄嘴唇无一不在向我投射这种讯号,即便他才十七岁,他看上去像经历了百年风霜。
“你想问什么?”他问。
我端详他,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僵硬而拘谨,像是一堆木头被安在另一堆木头上。一时间我也想不出我该问点什么好,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极其糟糕的开场。
“最近过得不错?”
“托救世主的福,可以。”他冲我假笑,笑得那么勉为其难,那样子真叫人受不了,就像他不得不笑似的,他就这样谈论他的爱人。
德拉科·马尔福发现我相当久不说话了。他叩叩我们之间的桌子,试图惊醒我:“怎么?”
“我总感觉……你不像是个恋爱中的人。”我诚实地说。
这堆木头突然剧烈地活动起来,发出尖利的,可怖的嘲笑声。德拉科·马尔福对我嗤之以鼻,他冷冷地笑了。这个笑总算是真实的,但令人畏惧。
“谢谢你的夸奖,”他说,“你是两天来头一个觉得我不像恋爱中的傻子的人。”
他简直笑得前仰后合,椅子在吱吱嘎嘎地响,他也在吱吱嘎嘎地响,他们像要一起散架似地鼓噪着,让我觉得我眼前很快就会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碎片。德拉科·马尔福在嘲笑他的爱情,他的世界因此地动山摇,他正在缓慢而不可逆地破碎。我望进他的瞳孔仿佛那是他灵魂的质点,我能感觉到他由内而外的凋亡。
我想起了卢娜·洛夫古德的话,我们都欠了哈利·波特太多。而与此对应的,他欠了哈利·波特更多。所以我不赞同他的看法,我不认为他有这个自伤的权利。
我带着一种警告似的口吻说:“这份爱情来得很划算。”
“太划算了!”他击掌大叫,我发现他是真的清醒得吓人,“你看看,太划算了,自由,金钱,爱情,名声,什么我没有?我全都有了。我全有了!记者女士!我全有了!”
德拉科·马尔福怒气冲冲地向我控诉:“哈,他以为他是谁?圣人波特的手可真是够长的——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把这个姓氏从黑暗里捞起来,晾出来,他怎么敢把它漂白?他怎么敢给自己溅上一身的泥点子,他怎么敢在威森加摩上说那样的混账话?他,他,他——”
“操!”他说,“他是个格兰芬多啊!”
他站了起来,激动得要命,向左走两步,又向右走两步。他徒劳地挥动双手,晃动脑袋,他又开始吱吱嘎嘎地响了。从前的事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高速转动,他父亲,他母亲,他,还有哈利·波特。他低声重复着无意义的句子,他想跟我解释清楚,但他做不到。
他一瓣一瓣地破碎。
“梅林啊,”他说,“萨拉查。他是个格兰芬多。他是个格兰芬多!他干嘛爱上我?”
他背诵哈利·波特证词中的句子,就像数天后他背诵他的演说一样。他是这样说的:
“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在此告诉你们,我之所以能够侥幸逃脱这么多次死神的召唤,绝非我个人的努力所立下的功劳。一路上我遇到许多人,他们给予我最真诚的陪伴和关怀,冒死为我开辟道路,以使我能最终直面那个魔头。这些人中有这样一位,他和他的家庭长期生活在光明的背面,但他们无罪。我感恩他们为我无私的付出,我恳求你们宽恕他们曾犯的恶,像宽恕我为战争结束造成的这一桩死亡……”
“……我的这位朋友,我相信我和他之间有这样一种真挚的情感,我们在漫长的岁月里通过长期对立建立起联系和了解,我知晓,有一些他的作为令人不快,但一切都有原因,他并非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即使他曾经是,现在他也已经改变了……”
“……他和他的家人挽救了我的性命,并为这次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义务,我必须站在这里,我必须为他,为他们发声,我必须让他们得到他们应有的尊重和清白,我愿意做首先原谅他们的人,我首先原谅他们的一切……”
“因为我爱他,”德拉科·马尔福背诵道,“我是真的爱他,正如他爱我一样。”
他气得浑身发抖,但他不得不在这句话中软化下来,呆立当场。他再向左走两步,向右走两步,然后重新坐下,恢复成一滩死水,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可真冠冕堂皇,是不是?”他说,他终于又等着我问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