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朝廷里有一个人人关心的重大消息:锦衣卫指挥使的独子袁小棠，十八了！
家里有女儿和妹妹的官员纷纷托起媒人到袁府打听虚实，人多口杂，很快袁小棠的择偶标准就有了七八套。一会儿说要小鸟依人的姑娘，一会儿又说要端庄贤淑才好，再后来精明能干又成了首选。急得这些姑娘的父兄也不停地改着主意，姑娘们自知成了父兄们拉拢袁家的筹码，也不得不遵从着父兄的意思不断变换着自己的模样和性子。
按理说谁也应该没有这个癖好去瞎折腾，没办法，谁不想在朝中多贪几年呢。
所以这几天，袁府的大门很生气，它总是被开开关关，外加被踏上无数只脚。
袁笑之也没轻松到哪里去，一把年纪还要应付形形色色的媒人，之所以会流传出这么多个版本的择偶标准，头昏脑胀的袁笑之功不可没。他在不胜其扰后十分严肃地给自己老婆大人的在天之灵烧了三炷香，以此来禀报老婆自己给小棠找一个媳妇的决心。南镇府司的季鹰虽说平日里总找自己的碴，关键时刻还是伸出援手指点道:“你去问问袁小棠他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省的吃力不讨好。”袁笑之不屑道:“他？他能知道什么？一天到晚晃在外面，能认得什么姑娘。”季鹰摇摇头:“我看着可未必。当年你假死，我也是用了激将法，才让小棠醒悟过来，至于怎么激的将……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哦？你是说……雨亭？”袁笑之狐疑道：“不可能吧，他们俩一同长大，自然是情同兄妹，要说到那一步……怕是你多虑了。”“多虑？哼，你还是去问问自己的宝贝儿子吧，连自己儿子都不了解，看来你这个爹，当的很失败啊。”季鹰嘲讽地笑了笑，起身命人备马。袁笑之看着这个老对头日渐老去却依旧笔挺的背影，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低声道:“多谢了。”季鹰像是听见了一句骂人话一样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谢我就不必了。袁笑之，你心里清楚，如果小棠不是她的儿子，我根本不会掺和这件事。”向外走了两步又说道:“给小棠找个好媳妇吧。”
方雨亭这几天莫名地有些烦闷。虽说她平时不太好意思管袁府的家事，但这些日子媒人来来往往，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要发生什么。她站在院里的海棠树下仰头看看枝头灿烂的海棠花，有些不像她地感叹时光飞逝。当年她有些蹒跚的地紧紧攥着袁笑之衣角走进袁府大门时看见的袁小棠也是小泥猴一个，转眼间，他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她没想过自己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一定要她说出一个人，袁小棠那张欠揍的笑脸就遏制不住地跳出来。枝头欢腾着的海棠花也嘲笑她隐忍的少女心事似的，将自己的绯色匀了三分给姑娘的面颊。
方雨亭甩甩头，自嘲地笑笑，做什么痴心妄想呢。她自幼漂泊无依，在那些跌宕起伏的幼年时光里，人情冷暖赋予她的便是刚毅、独立、坚强，和知恩图报。对于袁家的收养，她一直心怀感激。因此除了尽心竭力维护袁家，努力完成袁笑之的安排，尽量少给袁家添麻烦以外，她从来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更枉论嫁给袁笑之的独子。奈何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自打十六岁那场纷乱之后，自己看袁小棠，总有那么点怪怪的意思。不知是怕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怕他日益挺拔坚实的身量，怕他不过一时无心之语，却轻易让自己心乱如麻。好在脑中理智的弦还绷得紧紧的，时刻提醒自己——切莫得寸进尺。
就这样吧，他们也就该这样，雨亭心下盘算好，等袁小棠娶了妻，便听凭袁笑之为自己找一个人家，各自开枝散叶，或连人家也不必找，反正此后一生兄友妹恭，其乐融融，岂不美哉。至于自己的这点不得见人的小心思，不如深埋心底 ，化作千风，挥挥袖散了罢。
这么想着，她翻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中一件特别的白底红文梅枝缠月曳地襦裙，这是她十五岁那年袁笑之送给她的及笄礼物。公务繁忙的袁笑之来不及为她准备礼品，雨亭又向来在衣饰饮馔上不太分心。最后还是袁小棠在餐桌上和袁笑之提起来，说人家家的女孩子十五岁了都有礼物，还要办典仪。小亭子要过十五岁生日了怎么什么都没有啊？袁夫人过世多年，家中没有女眷能为她主持一场笄礼，只好用一件极漂亮的襦裙作为替代，匆忙了事。方雨亭到底是个女孩子，对漂亮衣服哪有不爱的。只因为一向习武，又跟随袁笑之东奔西跑，因此也就不常穿。后来也在家穿过一次，却被袁小棠撞见嘲笑得体无完肤，雨亭自己信以为真，索性也就拿它压了箱底，偶尔拿出来偷偷对着镜子比一比，却实在没再穿过。
刚抖开裙子，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踏进自己的房间，她不必看就知道是袁小棠，慌忙把衣服塞回箱子里。回头只见袁小棠拿起桌上的点心塞进嘴里，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床上脱掉靴子换上便鞋，嘴里还不忘挤兑她道：“小亭

子你至于吗，一件裙子要看多少年，放心，以后我给你买新的，多少都行。”不知怎么的，一阵委屈和自尊被伤害的羞耻感一起涌上心头，她第一次毫不顾忌地回敬道：“我的衣裙自有我以后的夫婿家添置，你给我买算怎么一回事？”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年听见那句话后瞬间黯淡下去的脸色，有多么失望和不甘。
又过了几天，听福伯说小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老爷这几天正准备着三茶六礼。雨亭意识到，自己和小棠有什么东西应该改一改了，就比如曾经小棠经常会随便跑到她的房中，还有拉着她的手爬树，甚至于偷吃她唇角的口脂之类的事，都不能再以年幼且相熟的名义做了。所以某一天袁小棠再一次试图日常进方雨亭的房间玩 ，却被人家姑娘坚定地推了出来，并且一句话也没有。起初，袁小棠只当她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没想到事情愈演愈烈，现在的雨亭哪怕在家都躲着他，如是碰见了，也不过匆匆点头示意而已。
终于有一天，袁小棠坐不住了，在雨亭房间门口把人堵了个正着。方雨亭的瞳孔猛地一缩，旋即恢复如常，别开视线尴尬道：“小……小棠……哥、早上好。”说着就要闪身跑开。袁小棠又气又急，一把扣住她手腕道：“今天不说明白你哪儿都别想去。”雨亭也不耐烦了 ，声调拔高：“你要我说什么？”小棠皱眉道：“你这几天怎么了？之前都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了想又有些委屈道：“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是这些年和你在一块儿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哪一次你生气成这个样子，一连几天都不理我。我、我就是有错，也得你告诉我 ，我才好改啊。你……我……你打我骂我都行，但你别不理我。我……”
呵，小棠啊，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呢？告诉你因为你要成亲所以我故意避让你吗？还是告诉你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的妄念。
从一开始，我对你的感情在世人眼里便是觊觎，一个罪臣家的遗女妄图攀附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的公子，真是令人……不齿啊。
雨亭正踌躇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袁小棠却自顾自说道：“看来是小亭子你长大了，渐渐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爹也和我说过，咱们俩大了，不能像以前那么在一起厮混，我当时还想大了又怎么样，咱们俩又变不了，反正要在一处过一辈子，这才算哪到哪。今日才明白，爹说的半点也不错。”雨亭有那么一霎那想哭的冲动 ，却还是忍着泪耐心哄道：“你说什么糊涂话，过几日你就要娶亲了 ，自有好姑娘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到时候还稀罕一个我么？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能整天和别的姑娘做一处玩呢？快别再说这话，小心指挥使听见打你去。”说着眼泪便渐渐渗出来，再也抑制不住。小棠看着雨亭红红的眼眶一怔，随即抚掌大笑起来……
这几天，最痛快的当数户部员外郎董芳一家了。不为别的，实在是袁笑之亲定的标准放眼京城也只有他家妹妹全中。是何标准？列位看官且随我一一看来：
一要本尹人士女眷，哦，要本地人。他董家往上翻三辈都是京城户口。
二要品行端正，容貌淑丽。他董芳的妹子董龄儿是天下闻名的淑女，长相虽不能为外人随意观瞻 ，但据宫里放出来的老下人所言，龄儿姑娘的容貌就是放在皇帝最宠爱的宁妃面前，也没有丝毫逊色。这一条，过关。
三要相知的姑娘。这话可怎么说，龄儿姑娘可是得到过袁笑之夫人亲口夸赞的，这若不算相知，只怕旁人连相识都算不上了。董芳有些得意地想，笑之兄，就算是暗示，也未免太明显了吧。
凭他怎样得意，这合婚的庚帖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终于，忍不住的董芳派人去打听虚实。管家见到福伯，问道：“贵府公子的婚仪可有着落？”“啊，婚仪啊，办完啦。”福伯老实巴交地回应着。管家吓了一跳，着急问道：“怎么没声息地就办完了呢？”福伯继续一脸老实巴交：“要大张旗鼓干嘛？隔着一个墙，把人搀过来就完了。再说我们少夫人不喜欢太热闹，亲友一聚就算是过门了。要什么仪仗呢？”“那这新娘子到底何许人也，这样好命。”管家不服气，总要看看是什么人把自家龄儿姑娘都比下去了。福伯仍旧一脸老实巴交：“我们这位新夫人啊，就是我们老爷的养女咯。方夫人容貌品性都是百里挑一的不必说了，更何况还是先夫人亲手扶养长大的，和我们公子是两小无猜嫌，岂止是彼此相知呢。对了，一开始我们老爷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本来头痛得很。还是我们公子亲口对老爷说，此生非是此女不娶，不然啊，老爷还蒙在鼓里呢。诶，老哥，喝点喜酒再走吧，老哥？老哥？”
也不知是过门了的第多少天了，一日袁小棠死活拉着她出门去，来到一家布店，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家店里的布，随你挑。”迎上雨亭疑惑的眼神，他嘟囔道：“还不是你说什么以后你的衣服有你的夫婿添置什么的……我当然得说话算话了。”“说话算话？”雨亭轻摇螓首，笑道：“那你还记得你应允过我什么么？”她低下头，摆弄着他腰上挂的，成婚那天她亲手替他挂上的荷包，有些羞怯但字字坚定：“你说，我们俩……”小棠抢过话头：“要一辈子做一处，是不是。”
岂但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就是灰飞烟灭了，
也

也一定要做一处。
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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