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雨停。
海泽尔蹲在木墩旁为自己的伤口包扎，她今天的入侵还算顺利，拿到了舌头也算是完成了当天的职责。因此她选择在要塞逗留打发余下的时日。
不死人无需细数更替过多少晨夜，也无需枕着滴答流逝的分秒辗转入眠。虽然他们仍然沿用记时记年的标准，但他们不必再为有限的生命创造价值而敦促自己拼搏奔波。黑暗之环的烙印是名为永恒的诅咒，不可否认它亦有它带来的幸运，背负黑环的不死人们由是不必匆匆忙忙，不必畏惧死亡，也不必悔恨于碌碌无为。既然永生那便学着适应，原谅自己荒唐无谓的行为举止，释怀那些突如其来却又闷闷在心传递不出的感情。
海泽尔走着，靠在浮出水面的泥丘边上走着。她的裹布因为浸了雨水而更为沉重，潮湿的衣料与灰尘沙砾还有脓液和血混合成臭恶肮脏的污垢，粘附在海泽尔细碎的毛发上，渗入皮肤，似是又捂出了几颗瘤包几块疥痈，瘙痒又难受。海泽尔知道自己开始发烂，而她本身便是发烂的东西，有幸被诅咒光临，拖着这幅肮脏的躯体继续流浪下去，流浪在所有美好都腐败的故园里，去看那些从沼泽里幽幽茂盛起来的菌群。她独爱的水晶兰就现身在吊挂死屍的枯树底下，究竟是饮了谁的血，嚼了谁的肉才生得如此剔透如此妖娆？海泽尔不去猜测，她只道是某些故去的旧人，熟悉的、陌生的、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的...都化作了法兰弥留下来的花花草草，在黏稠的沼泥边绽放摇曳着一种与污浊相悖的残缺美，就如同她还小的时候，擦肩每一位各司其职的要塞镇守者们，他们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向自己问好，对自己微笑一样。
然而那些可以被称为是虚伪，或是欺骗，或是怜悯，或是廉价施舍的一些老物件，都随着法兰的没落而掩埋了。不死人的感官渐渐钝化，海泽尔努力追赶着在脑海里越飘越远的记忆，她还相信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慰藉，存在着只要想起就会笑的光点，正若微弱的阳光透过虫蚀般的叶孔，散下一圈一圈的光晕。她只要伸手便能体会到浅浅的温度，蒸腾掉她手心里的汗液，剔除她毛囊里的蛀螨，让她念起往昔澄澈的湖与苍翠的森木。空气清新，氛围静谧，花香草香合着淡淡的土壤的味道，湿润着无尘的甘泉扑鼻袭来，溶解她的自卑，洗刷她的孤寂，滋养在她咸涩的舌尖，抚顺她干裂的舌苔，唤醒她沉睡的舌乳。

法兰天晴。
晴得像多云的阴。初火只剩残芯摇摆不定，奄奄一息，也难怪森林难等一刻的明丽。喜暖向阳的植株都低下了脑袋，他们无处可归无家可回，他们不知该朝向哪里，于是自甘溶解染污的泥浆，变成肥料喂养新的种群。
原来海泽尔连斑斑点点的光星都捕捉不到了。春芽不再抽枝，夏夜再无莹火。一切若秋萧瑟，落叶铺陈沼泽，突兀的石块不经意扎伤脚踝，它们覆盖泥尘，刺骨如冷冽的严冬。
在不像晴的晴天，在不像法兰的法兰，海泽尔涉过不像是清潭的污沼，溅起不像是水珠的泥沫，沾上绷带缠紧的膝窝。海泽尔亦如法兰从清澈到污浊，她的天真、她的单纯被瘤疮溢出的血脓烧融。她所认为的暖与包容成为掩盖她自卑的黄金裹布，压皱她的兽毛，扯平她的皮皱，挤烂肿块和水疱，濡湿腥臭与褐锈。
第一次为她缠布，为她制作黄金头冠的人是谁呢？海泽尔摇摇头。她知道，也可以说她不知道。她至今不知父母的姓名，何谈往日身旁相伴的同盟熟友。她唯一确信的是他们都不在了，有血有肉有心，懂得爱她的他们不在了。他们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她又如何替他们立碑篆刻。刻上些什么...刻上海泽尔铭记他们曾来过。

法兰无风。
风是轻柔的。风从残垣断壁的隙缝里穿过。可不再轻柔的风已经算不上是风了，阵阵冷漠，阵阵无情，像刀刃，像枪尖，杀过人的，又腥又臭。既是利器，刮得轻刮得重又谈何区别。如今的风会让路过的人流血，心里在流，蹭破的疮口也在流，没人会替她换纱，也没人知道她的痛她的痒。
海泽尔足踏通往上层壁垒的楼梯，告别蛞蝓在泥泞中蠕动翻滚的黏腻声，挥手咒蛙在枯木丛咕呱无律的乱鸣。外围的浅滩还尚存清流，但她不打算去那里。她不想再逃避，用日益衰败的残景替代曾经，她想她该去面对真实，去她印象中的一方小小岩室。一座露天的、朴素的、有一个高台阶可以悬着双腿坐着的岩室，是驻地，是研究所，是休憩处，也是她一度当作是家，是归属的地方。那里住着，也囚禁着，或许如今埋葬着一位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亲人，也本不应该被唤作亲人的人。
海泽尔料得到。她不必再抱着希望。可她却永远都不下希望。曾有人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教她万物有灵，教她世事美好。他告诉她食腐的水晶兰仍旧纯净，在死鹿的腹腔内亮起引路的灯盏，出湿土而不染尘，死亡亦可孕育新生。

法兰云阴。
海泽尔的胸口覆压云翳，太沉，太重，太湿，太闷。她站在爬山虎肆意攀岩的遗址前面，静观苔藓与矮蕨在每一个角落肆虐，缠绕着舞蹈，舞出脚印，脚印压出霉斑，霉斑盖着零零散散的结晶。
结晶。
结晶像精致却易碎的玻璃。投影月光与魔力的结晶块是蓝色的玻璃球，暗藏末世禁忌的溺爱与关怀，自然难抗被现实揭穿粉碎的命运。忽而炸裂，碎块飘零，承载着一片一片记忆的断章胡乱陈列，某些美好的怀念亦是无法反映得完全。
那再难拼凑回原来模样的玻璃球啊，散发着晶蓝晶蓝的荧光，容纳了婆娑的绿影，收留了粼粼的水波。于今追忆，恍若置身环境，那时的法兰平和而安静，有鸟，有鱼，有蝉鸣，有魔法卷，有匕首有大剑，还有红披风的狼群。尚且年幼的女孩还不懂事，她不计后果，调皮游戏。她用镐头在异端魔法师聚集的小角落里砸出窟窿，带着一身的泥一身的叶，左抱一束金英，右揣一株菖蒲，丝毫不顾他人惊异的目光，赤脚奔上楼梯。她像是一个孩子，她那时也就是一个孩子，咕噜和人的孩子。她一边跑，没长齐的毛发一边晃动，不知何时她的额头多了两颗瘤，但她那时还不懂美丑未尝嫌恶。她只知道回家，有蓝色玻璃球的地方是她的家。
有蓝色玻璃球的地方是她的家。
玻璃球碎了。满地深邃的紫。不见亲和的蓝。法兰的音节在她的颅内瓦解，家又该如何念，她竟然念不出来。
海泽尔的头冠掉了。不似人也不似是野兽的面容暴露。不再沉，不再重，不再闷，只有眼眶尽是湿润。她抑制不住地哭，在晴日里哭，在阴云里哭，哭成一场雨，哭出一个雨季，一个有她和老师的雨季。

法兰有雨。
海泽尔喜欢法兰的雨。每当下雨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躲进老师的紫袍衣。老师的帽檐帮她幼小的身躯挡雨。她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在老师的头顶交响，于是偷偷爬出老师的胳膊肘，费力抬头看见雨珠在帽子的尖尖上蹦来蹦去。透明的雨珠，干净的雨珠。她用手沾沾老师面具上的雨珠，放进嘴里没有味道，却在老师伸手摸她脑袋的时候又变得甜口。
海泽尔喜欢雨天和老师亲近。作为大帽子罗根的继承人，老师总是忙于研习。海泽尔懂礼，虽隔着一层面具，她也知道老师沉湎知识时的认真与严谨。当老师专注于蕴藏智慧的纸页，遨游深奥的知识海洋时，他便会把宽边的帽子压得很低，以至于遮住他整个身体，只留薄薄的浅蓝色光，从玻璃球内散开圆晕，如柔灯充斥着温馨。海泽尔看着微光亮莹莹，听着结晶碰撞叮铃铃，她读书累了就编花环，编累了就睡，她安心有人陪伴，她放心有人在她的头顶放了一颗结晶块。若谁敢打扰他疼爱的小女孩，结晶块便会炸开，在雪般的晶尘里为她献舞血色的玫瑰，象征暴力又尽现法术的魅力，刹那惊悚却源自深沉的宠溺。

法兰细雨。
细雨打在身上不痛，轻轻柔柔带着凉爽沾湿肌肤。海泽尔把胡乱堆积的书本叠好抱起，用下巴抵住泛黄的封皮，她知道老师珍爱书籍，由是她小心翼翼，用自己的脑袋护着书页不被碎雨侵袭，足下快步向老者静坐沉思的石台边走去。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老师摘下面具的真容。缩紧的皱纹、花白的胡须，鹰钩似的大鼻子两侧被面具压出红印。海泽尔屈膝趴在老师的身旁，伸直指头轻点他的鼻尖，点起一颗水珠摇晃，放大她的指纹，收手又随藤上的雨珠汇聚，啪嗒落在嫩绿的草丛。海泽尔转身把看完的书一本一本地沿着边缘对齐，回过头瞧瞧老师正在冥思苦想着的法术。
“灵魂箭啊...”海泽尔挠挠下巴，抓抓稀疏的头发，她前些日子看见老师打的草稿，巨型的魔法箭越画越短，后来的纸张被乱糟糟的线条涂透。也许老师不喜过于累赘又易显破绽的长箭，而短箭又难以发挥该有的威力，但若把长箭所需的魔力凝聚手心，一次只截取一部分射出的话...
“嗯...”海泽尔跳下台阶，抓起一根树枝，淋着雨在泥巴上划来划去。她先画了一只咕噜，拿着镐头摆出施法的姿势，然后画一团圆圈表示汇集的魔力，她一边分割一边按照比例画出长短不一的箭矢。风起把雨滴挥霍在她的名作上，一滴一滴在软泥上划一个小点，海泽尔猛地领悟短箭似雨，法兰的灵魂箭便是法兰的雨，她不顾老师想到了哪里，她鼓起勇气恃宠任性。她揪着紫披风，推搡窄瘦的肩，老者朦胧着双眼窥见满脸欣喜与激动的女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往绘图，那是他除了罗根遗留下的卷轴外所见过的最有智慧的秘诀。
“不愧是他的女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天赋。”老者接过海泽尔递过的纸笔就开始记录，他边写边念，边念边叹，叹到他收笔。他俯首以真容凝视着他的爱徒，他那献祭了妻子癫狂失迹的逆徒的女儿。孤苦伶仃的海泽尔现在是他的女儿。就像他远在王城的兄弟把他心爱的学徒唤做女儿一样。老者摸她的头，擦她头上的水珠，他说法兰的新术将由你来命名，若你父亲母亲还在的话他们定会为你骄傲。
海泽尔点头。海泽尔扑进老人的怀中。她不多问父母的故事，她只知道老师从小在她的身边，老师便是她的父母。

写得很好

法兰雷雨。
海泽尔害怕独自一人面对法兰的雨。夹杂闪电与惊雷，晃目刺眼后便是震耳欲聋。她把头埋进臂弯，门牙对着左腕茂盛的毛发磨切。
她和老师赌气了。老师说她长大了要做人类，把咕噜的体征藏起来，用懂事的态度和轻柔的声音与人类打交道，获取他们的信任，依赖他们肤浅的认真谋取利益，因为老师不能陪伴她爱护她一辈子。
海泽尔当时听着不太高兴。一是她想做她自己，二是她不想骗人，三是她不喜欢听老师说丧气话。结晶老者那么厉害，他怎么可能战败，他肯定会陪海泽尔一辈子，大不了世界末日大家一起死。
可老者却告诉她。他在潜入教堂私会圣者的时候已经将她签署进了罗莎莉亚指头的候补，去帮助圣者伺候一个无用的俘虏，而后他会得到有关幽邃禁忌的秘术。
轰隆雷鸣。海泽尔把镐头砸在石台，转身撒腿就往外跑。守卫的流放者不好意思拦住闹脾气的少女，任她蹲在墙角颤抖抽泣。她觉得老师变了，老师不再尊重她的想法。老师越来越沉迷于他的法术，老师不再跟他认花识草看水雾，老师不再留意她怀里的金英和菖蒲，老师忘记水晶兰是何物，老师只知道用他的长指甲把他的玻璃球刮得更暗更粗糙，以至于蓝色变成紫色，浑浊如他墨色的眼眸。
老师和法兰在那天之后就已经死了。
法兰的狼群离开又回来，鲜红的披风烧焦又染黑。海泽尔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笑着哭，边哭边看他们红着眼把巨剑刺入同伴的侧腹。她业已被黑环诅咒，不惧死亡。她只是呆呆地站在死体堆积的烂沼地，数他们身上没沾血没腐败的水晶兰有几株。她捻下矮小的白菌，放进布袋，抗在肩头，站在要塞的门口，徘徊雨中。她终究没敢走进去。她终究把布袋打开，水晶兰散落，晶莹剔透。她想起往昔的夜，老师握着淡蓝色的玻璃球为她打光。光柔和，光清澈，光映在水晶兰的菌柄顶，淡雅烁烁。

法兰暴雨。
暴雨气势汹汹，暴雨卷起尘土，像山崩，像泥石流，将海泽尔心中的法兰摧毁，遗落斑驳的遗址，弥漫烧喉的毒雾。
海泽尔用镐头砸碎世界主的脑颅，她割下舌头，她完成任务。她最终依顺了老师的请求，成为罗莎莉亚的黄指头。她经受了鄙弃与嫌恶，尝到了恋慕的苦涩；她明白了死亡换取重生的意义，也抛却了幼稚与懵懂；她体会到老师对魔法的痴情，她隐隐觉得她流着父亲癫狂的血，她亦然是个疯子，她为了被爱而整容，她为了能再得到爱而卑微，她奉承到可悲，讨好至谄媚。
海泽尔永远是听老师话的好孩子。一做人类，二变虚伪，三接受离散的结局。法兰荒芜，故人逝去。她是幸存的女孩，她见证花草轮替，雨落雨停，她独自捡起扎手的玻璃，她独自化身菌群，她跪在老师衣袍的碎片上，她呜咽着说她是老师的水晶兰，汲取他的营养才茁壮长大。
法兰晴。法兰阴。法兰雨未停。
法兰的玻璃球碎屑满地，法兰的水晶兰在尸骸里孕育。法兰的女儿追忆过去，独自守候法兰的废墟。

好棒好棒ヾ ^_^♪

好棒！

好！

哇哦，写的太棒了，有兴趣写希里斯和安里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