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2年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到帕特丽夏·海威尔法官——作为她新新走马上任的小书记员,小助理,实习生,说什么都好。我被引到办公室的时候她并不在。我在那里百无聊赖坐了三个小时,一直到金色的夕阳光束洒满整个办公室,我才听到走廊上传来哒哒的走步声——以及空荡的回响。来人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推开了门。
那就是海威尔法官。
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将法官帽摘下托在手上,另一只胳膊下面夹着一摞卷宗,法袍衬得她的肤色有些苍白,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却不是一双过分柔软无力的双手,让人想起她在秋收祭武术大赛三连霸的过往。与这种令法兰城小儿夜啼的武力值毫不匹配的是,海威尔法官毫无疑问是个美丽的人,只是,她却对她天生的容色漫不经心似的,那张平静严肃的脸上并无任何修饰,头发也只是很简单地用普通的发圈扎着,朴素得乏善可陈。毫无疑问,她冷淡而凛然的特质令她的容姿减色不少,也令人望而生畏。她朝跟在她身后的书记员说了些什么,对方向她低头解释了什么才匆匆离开。然后她转向了我。
她向我露出了一个微笑,颇温和地向我道了歉,说是今天开庭有些久,问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有些累,然后一边和我搭话问着校园生活之类的事情寒暄着,一边努力从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两块薄荷糖给我。此时,她在我心中的形象终于柔和下来。
海威尔法官出身贵族——不过是小贵族,据说她的父亲是勇者。不过她本人年轻时似乎和王城中的诸位大人关系都十分密切,密切到当时还是王子的国王夏洛路陛下公然邀请她在建国祭跳舞——我努力打量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瞧出芳华绝代的一些痕迹(但显然不至于)——但现在一目了然,她和国王陛下并没有什么结果。那之后她消失了几年,传闻她去魔界考察了当地的各式习惯法,又回来读了法兰大学的法学学位。后来就做了法官——虽然是年轻有为的法官,但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法官。然后至今未婚。
法律行业考察阅历,四十岁以后才到职业黄金期,而要熬到大法官,就算海威尔法官聪颖绝伦也要再熬个十几年。我不禁感到惋惜——毕竟本来是可以做王妃的人吧。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给海威尔法官整理卷宗,然后给整层楼的法官们打打下手端茶倒水,时而接接电话打打电话,同脾气差的当事人吵吵架,然后在开庭时去旁听庭审。实习生活其实很无聊,我一天至少要被三个当事人骂得狗血淋头(“喂您好,您是起诉离婚的……”“我们现在不离了!你们这个时候打电话通知是不是见不得我们家好啊!”)听隔壁书记员和当事人吵三次架,以及听庭上当事人吵架(“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断就断,呜呜,我们家的遗产一条裤衩都不会留给你这白眼狼!”)然后看海威尔法官坐在最上首无动于衷地让法庭肃静,然后提醒老太太别晃椅子晃得摔下去。
我通常会整理卷宗到晚上六点下班,而海威尔法官则会加一会儿班。每天黄昏我走出法院,回头看去背后的楼宇总是灯火通明的。我知道那间灯光尤其亮的房间是海威尔法官的——她魔法比其他法官好至少一百倍,可以自己用魔法照明,还能调节亮度。偶尔我能看到隔壁房间也亮起了一样的光,那毫无疑问,隔壁法官又来找好心的海威尔法官当节能照明器了。
一周后,海威尔法官被调往人魔边境,这个消息炸了法兰城。
学校打发我这个实习生同去。我其实不太理解。在我们眼里,魔界没有法律可言,他们松散。野蛮,没有规则。人魔和平共存条约已经签署十多年,但毫无疑问大家还是这么想的。人魔边境想来就又穷又落后又有好多魔族,且人魔边境有些地区的管辖权十分模糊,王权在边境的力量已经大大削弱,也就是说,那里不仅是人类权力的尽头,也是魔族权力的起始,不可谓不危险。所以我一不明白去那儿有什么意义(感觉像被发配了),二不明白为什么是海威尔法官(明明背景那么硬!)
我收拾好东西,等车的时候趁海威尔法官不在我旁边,偷偷吐槽道:“为什么是海威尔法官啊。”
送行的院长说道:“啊,大约是因为她武力那么高,魔法那么好,完全可以自己兼任书记员法警还有执行员,她一个人就是一支完整的司法队伍啊!”
我和真实的书记员小哥排排站,我们面面相觑:“那还要我们跟她去做什么。”
院长言简意赅地指出:“出了什么事你们帮忙喊一下救命,显得我们不要那么野蛮。”
听起来海威尔法官简直像法兰城派过去的打手。
用脚趾想都知道院长在糊弄我,还糊弄得毫无诚意。我往下撇了撇嘴,觉得眼睛干涩得有点模糊。海威尔法官在不远处正与家人话别,我眯着眼睛看着那边,一个长相颇有魔族特征的管家模样的黑皮帅哥正唠唠叨叨说着什么,并且还努力地要往海威尔法官行囊里塞进一袋橘子,海威尔法官虽然有点无奈,但却一副任他操心的样子。
法兰城离人魔边境其实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不过我们毕竟是公派,皇室派了一辆车(名义上法院隶属于国王之下),我们大约走了两天。作为实习生就见这么大世面,我其实还是很不安的,我只能安慰自己,海威尔法官作为年轻一代里出名的亲魔和平派——有她的面子应该会安全几分吧。
到了目的地我才发现,我的预估太保守了。
下车地点是一个小镇,似乎是边境周边最繁华的地区。入眼到处是魔族以及魔族特征明显的混血,人族在其中热热闹闹混杂着,建筑和道路都粗陋而拥挤,几乎是一种无秩序的欣欣向荣。我们停在这个小镇的市政小楼前,海威尔法官刚刚踏出车门,市政楼前“唰”的一声展开一条大红条幅:
“欢迎王城海威尔法官莅临指导!”
举着横幅的人人魔魔向我们展现出了可疑的极其强烈的甚至不合时宜的热情,他们的热情像是校园参观日公开课上的小学生一样饱满。当然,也有不怎么热情的一位,是站在举横幅的人旁边的一个白发魔族帅哥,气势很强,非常生人勿近,有点吓人。而白毛帅哥身边那个举条幅的人……欸?这不是、这不是……两天前才告别过的、海威尔法官家的那个管家吗!!?
我瞪着眼睛把那个举着横幅笑得心虚的黑皮小哥和我记忆里那个拼命给海威尔法官塞橘子的形象反复比对——是,是啊,绝对就是这人啊!怎么回事啊我们可是坐车唉这人怎么一路跟上来的太离谱了而且保护欲未免也强的过头了一点了吧——
我听见海威尔法官叹气了。
她绝对叹气了吧!!!
海威尔法官冷静地与市政大厅的人寒暄着,并且冷静地对待着家里的管家一直在跟踪自己这个事实,就好像过往已经面对了无数次这样的尴尬情景一样。然后她转过身,颇为正式而不失亲和地与那个白毛帅哥打了招呼:“巴洛亚,好久不见。”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白毛帅哥见到海威尔法官心情似乎也不错。
然后我和书记员小哥就开始手忙脚乱拿行李。
自从到了人魔边境,海威尔法官就换上了一件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套裙,我从书记员小哥的八卦那里听来,这裙子蛮珍贵的,好像制作材料与龙有关,据说穿上能免疫魔气的一些侵袭(虽然现在有说法健康人类并不会被魔气所影响,但老派的人对待魔族和魔族力量还是很谨慎),总之不易得的。这套裙看起来很正式,外面套上法官长袍也和平时差不多啦。只不过我没想到开明的海威尔法官还有如此老派的坚持。
海威尔法官在到达这里的前三天,都只是在此地整理积压的卷宗,了解当地裁判惯例。此地没有常设法庭,只是有派出法庭偶尔沿着边境的村落走一趟。一个月走一趟附近边境五村。案子数量不多,但实在路遥且险。因此负担不并轻。此地上一任派出法庭的法官已经卸任告老,此后两三年,就是海威尔法官在此地处理各类大小案件了。
我收拾完一沓海威尔法官交给我的卷宗,打算交到海威尔法官在的那间办公室,却听见海威尔法官和巴洛亚大人正在对话。海威尔法官看到了我,但也没有赶我,我便不尴不尬地愣在门口听——
“我一个人去便可。”她说,“这次来能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不必一直陪着我。”
巴洛亚大人皱了皱眉道:“帕特丽夏……”他正欲说什么,海威尔法官就打断了他:“告诉戴肯先生和伊莎贝尔小姐……我会很安全,而且……”
她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接下来的话,她不仅讲给巴洛亚,也讲给我——
“请转告他们。即便是绝对的王权也会湮灭,会倾覆,会衰弱,也会失控、会疯狂。会背信弃义。短暂的平衡总有一天也会破碎。人们对权欲和利欲的追求却永远不休……所以,我要建立一种新的权力,它可以不依靠权与利独立存在,它不依托于王,而依托于世间的一切真理和万民的祈祷,像一棵参天的大树一样支撑起两界的平衡与和平,这种力量叫做法。而这件事,如果是靠着大家,而不是我自己做……就没有意义。”
她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把东西放下,我赶忙放好东西跑走了。
——我知道这样的话,聪明人不能听太多。所以不能好奇。我只能确认,海威尔法官的抱负,比任何人都大,她身上的谜题,也比我想象得要多。
那之后的第二天,书记员,我和海威尔法官三人牵着一匹马踏上了巡回法庭的旅程。果然,巴洛亚大人并没有跟从。不过我总隐隐感觉,海威尔法官那位管家,肯定还阴魂不散地在什么地方跟着。
这个想法在我看到海威尔法官拿出一个新鲜的边境特产砂糖橘决定和我们分享的时候,达到了确信的巅峰。
边境的路确实不太好走,此处多巍峨崇山,山下偶有湿地,却多沼泽。好在近来边境繁华,已经逐渐踏出了可以通人的小路。虫豸叮咬倒还不要紧,但总能听到林中的兽类声音,远处的山谷甚至偶有龙吟。我和书记员都换上了扎紧的裤装和长靴,而海威尔法官却仍然穿着那套龙之礼服,只是持着一根登山杖,杖头前端微微发着光指引着我们前行的方向。她虽穿着裙装,行动却一点不慢,但随着我们靠近魔界,海威尔法官整个人都逐渐变得像月光一样苍白,仅仅唇部保持着一点血色。她的步伐仍然稳健,持杖的手仍然有力而坚定,眼神仍然那样神采奕奕,她背着空卷纸笔那样走在前面,我们便只能一往无前地跟从她。就这样到了第一个村落。
出乎我们意料,村落对于我们的到来不能说是冷待,但也并不怎么热情,与在镇上拉横幅的热情大相径庭。我们到的时候已经黄昏,村落里见来人只是把我们迎到村长家,饭菜比较简陋,只是还好有些热汤。老村长看着年轻的海威尔法官,似乎颇有疑虑,但面对着从容与她了解情况的海威尔法官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庭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