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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年的全部文字。


IP属地:新疆1楼2023-08-08 12:57回复
    6.冷漠之歌
    他人即压抑。人和人之间只有一种关系,奴役与被奴役,身体或精神的。人际关系如蜘蛛网,便利是限制,选择是囚禁,每一条蛛丝都通往地狱或其本身就是。渴望人际关系就是渴望普通,即向往成为他人一样的平庸之人,他们是组成人类零件中可有可无的渺小尘埃。普通即向往平庸,是一种懒惰,亦是沿着他人道路行走的懦弱无能,其具有致命吸引力,像套在手脚上的钢铁锁链和禁锢思想的坚硬牢笼。这是被驯化的过程。小时候,我们的身体总感觉穿衣服的过程和穿着衣服的状态是那么难受。长大后,我们轻易钻进任何衣服,感觉不到它们,甚至炫耀衣服的好看。我们忘了衣服是难受的束缚,再也记不起。我们是沾沾自喜的囚犯,陶醉于捆绑自己的锁链反射的光,在逼仄的牢房翩翩起舞。我合上眼皮,关闭嘴巴,站在原地不动。无路可走才是自由之路。我将建筑一条冷漠的小道,去体验由个体创造带来的纯粹快感。
    隔断一切人际关系,个体的人就会出现。赶走身边的羊,这颗名叫心灵之光的小草便能自在生长。沉默是个体人的羊水,孕育着他的诞生。这是不同于生物人出生的活着重生。沉默即冷漠。沉默是嘴巴的冷漠,冷漠是心的沉默。冷漠使沉默自然,否则只是一种压抑的克制或伪装。我要彻底不在乎他人,剔除自身中有关他人的一切。我冷漠。我不因同事调离而悲伤,不因学生的好成绩自豪,不因朋友结婚生子而喜悦,甚至不为战争中悲伤的人伤心或为任何痛苦的人泛起多少心波。我只为我不能体会到他们的悲伤、自豪、喜悦、伤心、痛苦等情感而悲伤。我便体验到了悲伤,那是一种类似手淫的快感,转瞬即逝。我也为我不能体会到那些情感而自豪、喜悦、伤心和痛苦。有首歌唱得好,只要人人都多一点冷漠,世间将变成美好的天堂。冷漠的世界就是天堂。我的天堂是冷漠。成为自己便是拥抱冷漠。如果有天堂,那里只会是冷漠。
    我是为数不多,甚至是唯一或第一个歌颂冷漠的人。
    7.勿施于人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庄子说,己所欲勿施于人。我说,勿施于人。毫无疑问,孔子是自大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认为,他觉得痛苦的事,其他人定会觉得痛苦,便不施加于他人。他自以为是善人。庄子说的话与孔子不是相反,而是更进一步。他的意思是,不光自己认为不对的事不要施加给别人,就是自认为千真万确的也不要施加到他人的身心,即你的一切都别施加于他人。勿施于人,我说出庄子想说的话。我的理解是,就连我的冷漠也不应施于他人。
    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是闲暇的罪犯,做了“己所不欲施于人”的事的人是理性的罪犯,做到“己所欲勿施于人”的人是孤独的变态,做了“己所欲施于人”的事的人是善良的变态,“勿施于人”的人是自私的变态,常常“施于人”的人是无私的罪犯。闲暇时的罪犯没有犯罪,便不是罪犯。孤独的变态在私下变态就不成变态,两者或更多的比较才催生出变态和优越。孤独的一切都正常。自私——有别于“对利益不择手段的攫取”的常规理解,是尊重每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个体,甚至不单指人类。无私不可能,它是自私的幌子。无私的唯一同义词是伪善。
    一毛不拔,形容那些对财物小气、抠门的人。自己的财物,我自然有权决定如何处置,便不存在抠门之说。此成语源自杨朱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句话。有人问杨朱,拔你大腿上的一根毛,对天下有大利,你愿意吗?杨朱回答,不愿意。杨朱接着说,如果我从腿上拔下一根毛,接着会有人来问,拔掉你腿上全部的毛,对天下有利,你愿意吗?砍掉你的一条腿,对天下有利,你愿意吗?你的命对天下有利,你愿意给吗?杀掉你们家和全村人,对天下有利,你们愿意死吗?它们是统治者进行欺骗和道德绑架的话术,为了获得不属于他们自身的利益。只需明确一点,个体远大于由无数个体组成天下。天下或集体是统治者臆造的通过各种手段植入个体心脑的用来剥削和统治个体的概念。
    个体才是实在。
    8.女羊和股票
    街边,小广场上,一只羊低头吃着其身前的两三捆散乱的麦草。也许,它是一只山羊,没长角,稀疏卷曲的白毛,偶尔反射太阳刺眼的亮光。山羊瘦小,差不多只到成人的膝盖。男人不知从哪个商户出来,朝那只山羊走去。他像是牧民,穿一身深色衣裤,衣裤上有两三块白色尘土。他在羊的身后停下,弯腰,右手掌结实地抓住一把羊肚子上的毛,双膝微屈,两腿紧紧地将其夹在胯下,左手似乎从裤裆掏出什么。接着,他松开两腿半蹲,双手抓住羊两侧肚子的毛,不断用下腹撞击山羊的身后。很快,他完事了,便离开。整个过程中,那只羊一直在挣扎,试图逃离,奈何力量过于悬殊。它接着吃起麦草。我看到,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硬黑的绳子,连在路旁一颗胳膊粗的光秃小树。我在它身后,远远地朝它走去。我渴望钻入肉做的洞穴里。突然,山羊转头看向我,那似乎是一个女孩模糊的瓜子脸,在微笑。我停下脚步。它是一只女羊。它转过脸。我不再靠近它。我看见那排商铺,推断那个牧民从农村信用社出来。这是信用社脱贫攻坚的一个扶贫项目,为满足牧民们的精神文化和物质需求。这也为信用社创收,顾客刷二维码付款就能搞女羊。我拿出手机,炒股软件上显示,这星期农村信用社的股价上涨了百分之三十。我感到不甘和嫉妒,对女羊和股票都有。
    9. 格言集1
    鹅说,我是鸟。
    世界是我的感觉。
    我是唯感觉论者。我的任何目的和行为皆为获得某种感觉。
    得不到的爱和未复仇的恨一样,将与我长存,除非我不是我。得逞的我不是我,我不可能成功。
    每当想到梦想的实现不在今天,这便是幸福。
    理性是一种机械肤浅、甚至时常错误的感性。感性是最高的神秘理性。
    爱是妄想。爱是幻觉。
    如果有爱,它只可能存在于想象里,那是感觉。个体才可能有爱,靠近意味着爱的幻灭。我爱的是“我爱”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成为坏人或作恶的权利。
    个体和集体都会行善和作恶,相对而言,个体明显弱势。我是个体,我站在个体这边。
    人类是身心各异的数千亿胞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父母是我的兄弟姐妹,亦可说与万物无异。
    每个人就是一个物种。我活着时,这个物种的数量为一。我死去时,这个物种便灭绝。
    嫉妒比崇拜高尚,它隐含着平等。
    我最不想成为我自己,更讨厌他人。我只会也只能成为他人瞳孔中的我。
    我只想成为我想象中的我。
    10.骑自行车的猴子
    午间漫长又炎热,教室里,几个同学在聊天。恍惚中,我从他们的对话里辨析出一个词,单车员。我想,它和“售货员”类似,就是骑自行车的人。这词不常见,容易造成误解或歧义,倒有简洁的古味,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我来了精神,坐起来,拿出书本,假装写作业,好继续偷听。我又听到几次“单车员”,并得到一些单车员的信息。单车员,男,初中老师,三十多岁。我们学校是完中,初高中都有。他黝黑瘦小,龅牙,颧骨突出,总是骑在自行车上,从不着地,像马戏团骑自行车的猴子或猩猩。说完,那几个男生抱着足球追打着跑出教室。我恍然大悟,不是单车员,是单车猿。一幅画面在我脑中徐徐展开。一只身穿色彩鲜艳(或火红或深蓝)演出服的大猩猩或小猴子骑着过小或过大的自行车绕着低处中央的小小圆形舞台边沿飞奔,像个旋转的陀螺。它偶尔小心翼翼地一脚站在车座一脚立于车把,像高处的走钢丝演员。它甚至骑冲上楼梯平台,飞跃着穿过熊熊燃烧的火焰铁圈,如威风凛凛的雄狮。四周看台高不见顶,挤满层层叠叠的观众或空无一人,叫好起哄嘘声大作,也寂静着鸦雀无声。
    之后的两个多月,我好多次看到单车猿。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食堂,觉得他像我初中时前座的男生,除了他总骑着自行车以外。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从铝合金门梁垂下的一段段窄窄的绿色塑料长条,缓慢地拐过急弯,目视前方,径直骑向打饭队伍的末尾。中午刚放学,打饭的学生很多。我被他高超的车技深深折服,目瞪口呆。他竟坐在自行车上原地不动,双脚也没有外物支撑,只靠偶尔轻微的左右摇摆就能保持平衡。有个老师示意他到队伍最前头,他便骑着自行车娴熟地穿越人群前去。偶尔,有个别学生小声偷笑着和同伴说话并瞟向他,同伴看了一眼就转回头。打饭阿姨倒没显出异样的眼光,可能见怪不怪,也可能压根就没察觉他的异常。打饭时,他的自行车横靠着窗口下的墙,像黑夜里躲在墙后的游击队员。他一只脚踩在踏脚板,一脚耷拉着悬空或置于后座。他上身保持直立,同那些打饭的师生毫无二致,连身高都差不多。他蹬动自行车,带着打包好的食物,驶离食堂。我看到他在课间的校园,在教学楼的楼道,在周一清晨升国旗的教师队伍的尾部。和他人一起时,他露出中间有缝的两颗门牙说笑,声音不好听,像刑场上胆小鬼公鸭的惨叫。他一人时,面无表情,似是一具被抽走灵魂没有躯体的由衣裤和鞋袜组成的悲伤机器怪兽的空虚。但没有例外,他总在自行车上。有一次体育课,我竟看到他骑着自行车跟老师们打篮球。他丝毫没有骑着自行车打球的不便与笨拙,当然也无增强,仿佛自行车的轮子就是他的腿。看他专注的神情,那一刻,我猜他已忘记那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人。体育课结束,他朝教学楼慢慢骑去,我跟在他身后。我承认,这不是我第一次跟踪他。他们初中是一到三层,我们高中在四至六楼。说不上跟踪,我只是恰好有意无意顺便走在他后方。多亏如此,我得以解开困扰我许久的疑团,他如何骑自行车上楼?他的办公室可在三楼——316。他不是向上骑行,而是弹着往上。在楼道里,他在自行车上直立着站起,面向楼梯,轻踩踏板,一个缓慢的加速,径直冲向楼梯。临近楼梯,他顺势蹲下,弯曲膝盖,再借力让身体上冲,像弹簧的伸缩,并用力拉起车把于胸前。他便与自行车腾空而起。后轮落在楼梯台阶时,他和自行车差不多竖立起来,像极了那幅战场上矮小拿破仑骑着前身跃起的高大战马的画像。靠着惯性和杂耍艺人般的身体技巧,他弹跳着后轮,一跳一个台阶地往上行走。我曾见过,他一跳两三个台阶,为了赶时间。可能是剧烈的运动让他有些疲累。我灵光一闪,觉得他上楼梯的姿势与他抢篮板的动作有些相似,或是其的进化。我的脸上露出自作聪明的微笑,真想问问他是否如此。楼梯空荡荡,他已不在我身前。
    渐渐地,我控制不住想要看到他,就连上课时也是。我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犹豫良久,坐立不安,明显心思不在课堂。我缓缓举起微微颤抖的手,老师,我要去卫生间。去吧。我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一踏上楼道,我的脚步立马变得轻盈,像只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这就是自由啊!竟如此美好,怪不得无数仁人志士趋之若鹜心向往之。我拽着扶手一溜烟从六楼窜到三楼,像在大树间来回跳跃摇荡的长臂猿。我停下脚步,深呼吸,心脏不再大惊小怪地小二黑进城的模样。我走向楼道的尽头和拐角。那里是他教授的班级,初三八班和九班。我数十次去看他上课。不久之前,当不再满足于校园偶遇时,我便自然产生了主动出击去寻找他的想法。还有一个办法,快要上课时,我时常躲在角落,注视着那段楼道——他去往教室的必经之路。我的心在祈祷他现身。这有个好处,我只会迟到两三分钟。楼高路远,老师们大多不会责难。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擅自绘制出他的课表。每天,那个课程表是我端详次数最多的资料,早已皱巴巴,烂熟于心。这节课,他确在九班上课。他骑着自行车,静止在讲台,手指捏住粉笔在黑板写题。他骑着自行车,在教室的过道骑骑停停,不时看某个学生的解题过程,偶尔小声说几句。这时候,他的一只脚便踩在桌腿或椅腿上保持平衡。顶多三分钟,我不能在后窗看太久,以免被发现。每天看他一次,我就心满意足。我朝六楼跑去,觉得不该把精力用在这件无意义的事上,学业才是正道,高三了,不努力就再也没机会,也不该给十几年的学习生涯留遗憾。跑到教室门口,我上气不接下气,扶住门框。报告。进来,大家多向李伊学习,抓紧时间,就要有这种紧迫感,都看黑板。我认真听完那道题。和预想的一样,我开始后悔,后悔没多看他一会儿,想一直看着他。这些天,我在看他一两分钟再心无旁骛地学习十来分钟剩下时间全都在想他的循环中度过。说来不可思议,我已能大致预测接下来我的感觉或想法。我无法控制我的心和脑。


    IP属地:新疆3楼2023-08-08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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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反思,我为何对他如此着魔?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和我初中的前桌男生相像,前面已经说过。他们瘦小,话少,害羞爱笑,笑起来总是露出两颗大兔牙,大多时仿佛不存在,给人一种神秘之感。也许,我把男生投射到他身上。几年以来,我都想问男生一个问题,一直没问。那时,我时常伸直双腿或单腿挂或踩在男生的凳子横杠上。这样对腿部血液流通有好处,有利于上课集中精神。我考上这所重点高中,正有赖于此。有时,男生想移动一下,换个听课姿势,见身下的凳子动弹不得,只好作罢。不止如此,我时常在男生准备坐下时,用脚把凳子往后勾。男生趔趄,可惜被桌子撑住,没有摔倒。男生只是朝我咧嘴笑笑,似乎一点也不生气。我不断测试男生的底线。显然,男生的底线深不见底。直到毕业,我也没有触到男生的底线。我想问男生,你怎么不生气,真的不生气吗?得到肯定的答案还好。要是男生压根不记得,场面会陷入尴尬,更显得我自作多情。我便一直不敢问。二是他身上确有某种未知的神秘感,好奇心驱使我去探求。一个永远骑在自行车上的人,我不想把他简单归结为是对那辆自行车的恋物癖,这是心怀恶意之人的偷懒。小时候,下雨天,我们寻找并踩在积水中的石块上跳跃,至少对此感到羡慕。不管什么天气,儿时的我们也乐于踏上马路边狭窄的路牙并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走,心想这路牙直通家门口该多好。还有,刚过去的暑假,我看了岩井俊二的电影《梦旅人》,那里面的三个青年疯子在连绵不绝的各式围墙上一直走着游历城市,永远不让脚挨到地面。这像王家卫电影中只能永远飞的无脚鸟,死亡才能让他坠落。也像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中的小孩柯西莫,在树上跑来跑去过了一生。它们和始终与风车战斗的最后骑士堂吉诃德有同样的精神内核,回复正常的他只剩令人窒息的落寞。他们有一种儿时的纯真,天真烂漫的癫狂,抵抗权威与世俗,反文明的自然,如一首理想主义的悲歌。也许,儿时的幼稚、疯子的疯狂才是正常,至少该是正常的一种形式。我对这样的人感同身受。我常常想像小时候那样跳步,举办跳步大赛,甚至想永远跳步着过完我的一生。跳步给我快乐,亦或什么也不想。然而,我已高三,不再是那个蹦蹦跳跳地跳步小女孩。谁说高三女生不能跳步,他不就一直骑在自行车上吗?永远做孩童,一直是疯子,未尝不可。我不能以我的理解简化、美化或歪曲他,便试图探索他的真实。
      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找到真相,我就能解脱。理解一个人,就是杀死他。我要杀死我心里的他。正如佩索阿在《不安之书》中所说,被理解无异于卖淫。我说,去理解就是强奸。我不能再拖,决定今晚就跟去他家,问个究竟。我拿出课程表确认,今天下午,他确有课后托管。提前十分钟,我借口上厕所,推着车在直通校门口的水泥路上等待。铃声刚响,他抢先骑出教学楼。我的鼻孔不自控地呼出一声冷笑,心想他肯定不是任劳任怨把自己的全部献给学生的好老师,也可能是害怕他人异样的眼光,可以晚走呀。我赶快往学校大门骑去,看他速度挺快。他还是抢先一步冲出校门,踉跄了一下。活该,真不懂规矩,不下车,他是永远在车上的单车猿嘛!门口的保安倒也不阻拦,应该是习惯了。我扫过核酸码,赶紧跳上车,好险,差点看不到他朝左边拐去。我使劲蹬车,跟上了他,骑在他身后。他的速度慢下来,很少左顾右盼。实话说,他倒是挺遵守交通规则。也许,他怕死。谁不怕呢?不到半小时,我跟着他骑到他家的小区门口。他滑行着,速度已变得很慢。突然,他跳下车。没错,他双脚着地,走着推车前进。吃惊的我差点碾过他。他刷脸,进入小区,又走十来步,这才骑上车。我跟着他在一个单元门前停下,放好自行车。他的自行车蓝色,是那种初高中男生骑的普通自行车,有些地方特别是沟缝里积满灰尘。看得出来,他不爱他的自行车。我竟有些莫名的喜悦。我要是拄着手杖,画上两瓣细长的胡须,就成了年轻的女版矮冬瓜大侦探波洛。突然,我发现我在电梯门口傻笑,忘记了进电梯。他一手挡在电梯门。我杀死笑容,尴尬地走进电梯。谢谢。没事。他退到电梯深处。我看到电梯中9号按钮亮着,又转过头,假装自己也住在九楼。我先出电梯,蹲下,装作系鞋带。他左拐,拿出钥匙开门,进屋了,904。显然,我还不够大胆,没有跟进去。我在楼梯间踱步,犹豫要不要敲门。敲门,我怕有危险,毕竟我只是个高中女生。不敲门,我又想解脱,不该任由这事再困扰我。我决定敲门,却好久也下不去手。
      突然,门开了。他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抓住门框,露出头和小部分上身。同学,你是不是有事?老师,我是一中的学生,你是一中的老师吧,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对,我是一中的。你穿着一中校服,我在这栋楼没遇过一中学生,便在猫眼里往外看。你在门前徘徊,便想是找我有事。哦,是有点事,没什么意义的小事,对我却要紧,我想今天就解决它。麻烦你了,老师。没事,是去楼梯口说,还是进屋说。我往屋内瞄了瞄,没看到其他人,猜他是独居。老师,去楼梯口吧,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他笑了,露出排白牙。好,我去拿钥匙,别等会儿进不了屋。他快步返回屋内。我踮着脚往屋内走了几步又快速退出。客厅简洁干净,没多余的东西。天黑了,我和他并排站在楼梯间的小窗户前。那里勉强容纳我们俩。同学,你问吧。嗯,老师,在校园里,你不是都骑在自行车上吗,为什么回到小区你的双脚却在地面行走?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或者谁更多些?我很好奇。他看着窗外昏暗中的霓虹,仿佛在思索或走神。他终于开腔说道,老实说,我讨厌骑在自行车上,只是无法下来,至少在校园里,真是如此。在校外,我可以让双脚着地,但这样的我显得更怪异。一个怪人或疯子应该在所有方面都不正常才正常,否则会引来更多非议,更令人讨厌。我便到小区再下车,以免此事传进学校。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啊。他笑了,电梯间的光照得他的脸惨白。我急忙辩解。老师,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也不认为你怪,反而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人。听你这么一说,我想你就是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他用生命把饥饿艺术推到极致,临死前却借口说他只是找不到任何合胃口的食物,我不完全相信。我看过卡夫卡的那篇小说,那个理由的确有可能是他自谦自贱的托辞。我却没有钻研驾驶自行车的技艺,够用就好。好几年,为了能骑车上楼梯或在教室悬停,我付出许多。无数次,我摔得头破血流,双脚却始终没有落地。你要知道,我所做的这些都是无法下车的无奈妥协之举。自行车只行使着我双脚的功能,不多也不少。我永远不可能骑着自行车在天空飞翔。我利用它打篮球踢足球,为了生存疲于奔命。说不定自行车才是我的本质。他是我遇到的唯一看过卡夫卡小说的人。老师,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什么导致你在校园里无法从自行车上下来?他眼睛一亮,转过头看我,似乎正期待着这个问题,像个孩子。两个月前吧,我豁然开朗,就是有些不可思议。没事,老师,你说。我觉得我在梦中。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梦,一个真正的梦。我没有疯,也不是打胡乱说。我有证据。每次进入校门时,我都试图从自行车上下来,一直未变。我却怎么也下不来,最多只是车身摇晃几下,似乎有人把我捆在自行车上。我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推我冲进校门。这种无力感,不正是梦境吗!明明很容易的事,梦境中的我们却怎么也做不到,无力、疑惑、恐惧和懊恼。神秘感自更不必说。我清楚地记得。每天早晨,我明明醒来了。可能,我只是在梦中醒来,或者全都是梦。也可能,我在别人的梦中。谁会梦到我呢?这比梦本身还要荒诞离谱。分清梦与现实,从梦中醒来,这是我正思索的两大难题。我毫无头绪。我盯着他。老师,这还真可能是一个梦。这个学期,我似乎被控制,总想看到你。也许,我们在同一个梦中。很多时候,梦中的我们无法自控,做出现实中不会做的事,产生现实中不可能产生的想法。他看向窗外远方。永远骑在自行车上的猴子,只能在梦中。这是弱者在逃避。在梦中也挺好,谁说现实不是另一场梦呢?这是庄子啊!是呀,老师,我等着你对那两个问题的解释。回家吧,要不然你得吃我那难以下咽的食物。好,老师,我走了。我和他挥手告别。
      我蹬着车,飞速往家赶。路上,行人车辆很少。我说在同学家学习,吃过饭了,便径直到卧室。11月15日,我发了一个表白墙,说初三八班的他是宝藏男孩。不知他能不能看到,又知不知道是我发的。他能高兴一下也好。我更多是在可怜他,觉得他可怜。就像大话西游中的周星驰说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其实那个人也是他自己。我抬起头,微微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后排远处的那个男生。男生又盯着眼前美女同学的长发和后背发呆。窗外,一片漆黑,连小城的光也逃离。这个院子里,只有我们高三年级,教室、办公室、宿舍和食堂都在这里。我想,我该去跟男生道个歉,也许是我常踩男生的凳子,男生才换座位。我犹豫着,没有勇气。叮铃铃,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突然,我站起身,快步走近男生。我知道那更是远离。我在男生身旁的空位坐下,看向男生。我发现,你上课总在发呆,没看黑板,有时还傻笑。这么明显吗?那我得收敛点儿,别被老师发现。我还以为男生会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上课都在看我。真是个草包。特别说明,男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你在瞎想什么!明年就要高考了。我在想象踢足球,一连过掉好几个人,那些动作潇洒飘逸,最终零度角射门得分。好多时候,我的脑袋一边想象,我的脚便在桌下一边不自觉摆动着相应动作。足球就那么好玩?我也控制不了啊!坐第一排腿上动作太容易被发现,有人找我换座位便换了。这样啊,我还以为你烦我踩你凳子。咋可能,特别是在雪地上踢球,摔着特别爽。哪天我去看你踢。好啊。叮铃铃,第二节晚自习得铃声响起。你慢慢想吧。幼稚可爱的大草包。我回到座位坐下,心想明年我将考上一个好大学。突然,我来了个灵感,决定先写会儿小说再学习。我拿出笔记本,开始写这篇小说。
      11.途中
      我和他是好朋友。猜想是嬉闹后,站在楼内的倾斜的土坡上,我们面向对方对峙。他在土坡的高处,我在低处。他缓慢向我靠近,我一点点后退。他高大有劲儿。也许,我累了,再跟他嬉闹不划算。我们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肉眼可见的更远。他小心停下脚步,双手的掌心平放半空,像是在安抚挟持人质的罪犯。我原地不动。他慢慢后退,甚至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我,徐徐朝高处的出口走去。我看到,一个女人满脸疑惑地蹲在墙角的木藤筐旁。她站起来,下身只穿超短牛仔裤,雪白丰硕的大长腿从他身旁快步走过。我小心跟过去几步。他拐向拐角时,偷偷往后瞟我,散发出些许笑意。我停下来,发觉这是他的诡计,一招欲擒故纵。他想让我觉得嬉闹已结束,由此放松警惕、走到他身旁。他便又能追赶我,在去到饭店的路上。好险,我差点中计。他拐进拐角时,我立马转身沿着斜坡跑下,左拐弯冲出一面白色木门,并关得紧紧。我怕他追赶过来。我跑起来,想在他之前到达饭店。我在许多交叉喷洒的水柱间奔跑。我停下,脚下是平展干净的水泥路,路旁的草地花坛绿树环绕。我感觉天空有些灰暗,也许是太阳被树木遮挡的缘故。我朝远处眺望,二三十米外的略高处,似乎是学校大门。我想从大门出去,学校门口肯定有饭馆。我无法解释我为何在那栋楼里或在学校,门卫不能放我出去。我记不得我的身份,压根也没想。直觉告诉我,我没有无可辩驳的理由促使门卫为我打开大铁门。我转身,定是我走错了路,兴许校园里就有饭店。眼前,面对我的便是我刚跑出的那栋楼。绿树间,普通的黄色楼房,不大。我没抬头,不知它有多高,也许三四层。我沿着楼前的水泥路,向右走去。没走多远,树木丛生,仿佛在山林间,不像有人家的样子。我赶紧往回走,红泥的土路向下伸展,右边靠山,左边是低洼的开阔田地。依旧没有太阳,倒确是亮堂了许多。我发现,那栋楼房不见了,变成四五米高土堡,像玛雅人的金字塔,比之前小了不少。那周围是几堆大草剁,比土堡就矮一点儿。我巡视土堡的入口,没有找到,只看到高处狭小的窗户。我的心中泛起淡淡的隐忧。我只得继续走,幻想走过不远处的那一小片竹林后,便看见一间饭店。我觉得没有。


      IP属地:新疆4楼2023-08-08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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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牛走女逃
        我站在院内的家门口。突然,一头强健的灰牛疯跑着掠过我眼前,瞬间窜进屋侧后院的所在。我喊出母亲,一为告诉她此事,也是壮胆。我们弯腰,屈着腿,蹑手蹑脚靠近屋侧。我们在后院乌红色布门帘边停住,母亲在我身后。我面向红布帘,双手向两边拨起。眼前的景象使我震惊。这个光辉的会场,照耀暗红暗黄光,集聚成千上万人。他们是军人,在听台上的人的演讲,人人激动地澎湃。我没听到他们的任何声音。正在演讲的人是拿破仑,或希特勒。会场集庞大与渺小于一身。整个会议厅和士兵都微小,我隐约看到包裹它们的我家后院模糊的围墙。那里像是小人国,或玻璃罩内精致的微缩景观。它们如遥远的景象,却眼前一般清晰。突然,他们转过头,齐刷刷地静静盯着我。几米外,我眼前的几个士兵确是真人大小。我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心跳加速。那一刻,我对中断他们的集会感到歉疚。我说,对不起,我是来找那头闯入我家后院的野牛的,抱歉。我点头弯腰着退出。顿时,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士兵们脸上满溢欣慰,明显在说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放下门帘,我转过身,兴奋地昂首挺胸站得笔直,脸红彤彤。我想,目睹这一切的母亲也会觉得我优秀,以我为傲。我迫切想要看到她,没有看到。
        一个老乡来我家玩。她五六十岁,与我父母相熟,似乎要老些。玩完后,我和那她一起离开家。我许是要送她回家。不记得父母有要求我这么做,我记忆中没有,更不会主动提出。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急着返回。土路上,她不时诚恳地对我说,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我喜欢被夸奖,装作不动声色地默默走在她身旁。她话多,我没跟她说话。我们走在黄漆的水泥堤岸。她前,我后。她走得摇摇晃晃,还快,像是醉酒的年轻舞者。吓死我了,她踩着岸边斜坡走,竟踉跄几步走回岸。那斜坡至少六七十度。我想不出,她如何能把脚掌平踩在斜坡。况且,斜坡上突起无数馒头大小宛如巨大版按摩石垫的石包让行走更不可能。突然,她毫无预兆地滚落,幸好被坡底的一段水泥石墩挡住。她趴在石墩边,脸看向高处岸上的我。我想要几步就跑到她身旁,奈何眼光在她与脚下间飞速移动,腿却丝毫迈不开。我害怕从斜坡上滚落,甚至会掉进河里。我没看到河,也没听到流水声。未知增加了我的恐惧。我在大脑皮层埋怨她不好生走路。我的心底低声说,我是个耻辱,没有保护她,亏她还说我们一家都是好人。我的求生让我无比羞耻。我对她感到歉疚。我发不出声音,各种感情在脸上混杂扭曲成难堪。不久,一个老头将她扶起,远远地隐约在嘲笑我的懦弱。我终于放松,装作没注意到他的嘲笑与不满。我安慰自己,钓鱼佬离得近先我一步而已。我们走在岸上。她像闭眼的走钢丝演员,一头栽进另一边的小渠。我产生一股跳进渠的强烈冲动。只荡出水纹的水面快得离谱地恢复平静,真就一眨眼。我怕渠底有流沙,跳下去会将我吞没,就像吞掉她那样。我趴在岸边,一只脚小心翼翼往水里探。突然,一个白衬衣男子跳入渠中,站在水中双手拨拉起半人高的银白水花圈。中年男人扶起她,水不及膝盖。我们走在还算宽阔的戈壁街道,街上无人。街边,几栋土块房,偶有高大沙枣树冠伸进街道上方。男人是她儿子。他和她是同辈老乡,她儿子是比我低一届的同学。我相信中年男人是她儿子。我想,她很老了,还有病,精神方面的疾病,她翻来覆去说我们家都是好人我就该猜到。我对她儿子说,你最好让你儿子跟着她。一个小孩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中年男人小声地冷笑一声。我又说,不要让她再在岸边走,走马路安全些。我看到小渠旁边是一段还显黑色的乡村柏油路,五六米宽,转瞬即逝。我猜想,一直未见的我脚下的堤岸兴许就二三十厘米宽。每处,我只能看到狭窄的景象,像是被让人无感的夹子夹住了眼皮。她早都不在街上,也许拐过街角土块房走了。我看到,中年男人睁大眼睛瞪我,微伸着头。他想要我滚开。我觉得,他没责怪或打我,已是仁至义尽。我使她蒙难。我安静了,站在原地。他转身,小跑着拐进街角消失。
        我在小城内逃命。街上,到处是抓小孩的队伍。这些队伍多由十来岁儿童组成,不断有小孩进入,成天在街上慢跑。我都在最狭小的巷子穿梭。有一次,两个队员离开沿街慢跑的队伍,还是朝我走来。他们赤膊强壮,黝黑中闪着金光的皮肤渗出油来,像史泰龙饰演的洛奇。他们站在我面前。那是两张维吾尔族孩子的脸,透出单纯的凶残。对他们,我本能地感到恐惧。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放过我,也不清楚我是大人还是小孩。队伍既是残暴的抓捕机器,也曾是可怜的捕猎对象。我认为那是车站。我跳进方形水泥沟,想乘车离开。水泥沟长长的,大概一米深和宽。高处的胖司机抽着烟,坐在消失的凳子上,跟沟槽里的一群人喊话。他不卖给我票。我往回走,想要翻上石子路。水泥沟被玻璃窗封住,像是半截身子埋入土中的火车。微胖女售票员打开高处的窗户探头询问。我仰头,说我要上去。司机转头看向这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穿着黑色连身裙的金黄头发卷曲的售票员推着关上了玻璃窗。我推开块黑色的玻璃房顶,整个人吊立空中。我的双手继续向外不断摸索探索。这是户普通人家,住着位没露脸的爷爷和穿件白背心瘦瘦的小男孩。我不时抓到鸡蛋形状的黑色工艺品。我向他们解释我没有偷它们,并将它们在屋顶轻轻放下。我终于爬上屋顶,那是块平坦的白色屋顶。屋顶的小木桌边,我、小男孩和他姐姐围坐,喝了一会儿茶。趴在倾斜的屋顶上,我后退着滑落。途中,我发现一个雪白的瘦老头在猥亵小女孩。我没看到有关小女孩的任何一点细节,是猥亵这个想法直接印入我思想。我赶紧跑路,怕变态老头追我,杀我灭口。跑着跑着,我看到前方有个小男孩也在奔跑,活像只跳跃的黑兔子。在干草丛中,他趴着奔跑跳跃。我跑上前,紧紧跟在他身后。干涸宽阔布满干枯粗茎草枝的大渠的对岸,有几个男孩一边奔跑一边叫嚷,欢笑吵闹着追赶他。奔跑中,我偶然看到他上衣内垂下的两坨摇摆着的洁白乳房。我恍然大悟,他是个有着女儿身的男孩。我明白了他们口中的污言秽语,连他的悲惨遭遇也知晓。接近大渠的拐角,一面与岸同向而立的玻璃墙高高窜入云霄。我跟在他身后,跃上透明墙。由纵横交错的竹子和其间镶嵌的玻璃组合而成的巨大玻璃墙,有竖起的足球场那么大。我们向上跑,像树冠间跳跃的猴子,像草原上奔跑的猎豹。偶尔,我向下方看去,路边散落着几个平房修车行和几颗杨树绿油油的树叶轻摇,以及平整的广阔田地。这里是小城的边缘地带。突然,小男孩用头撞碎块玻璃,窜到玻璃墙的另一侧。我没有丝毫犹豫,闭着眼,用额头狠劲砸碎脸前的玻璃。我没觉察到疼,只有酣畅淋漓的痛快。落在头和身躯上的不是玻璃渣滓,而是塑料碎片,不具杀伤力。我想,这是玻璃墙被常年累月暴晒和风吹雨打的缘故。碎片落尽,我睁开眼,我的上半身体已在墙的异侧。我看到,一截窄窄的布上些灰尘的地膜挂在我脖子上,像是一条哈达。我向下俯冲奔跑。
        我站在我家门前。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用铁锤不停砸墙。我认为她是我的小外甥女。我感到愤怒。我跑到墙跟前,把她撵开,弯腰蹲下查看。我发现,正面这堵墙向后移动了二十多厘米,没倒真是奇迹,犹如一块竖立的厚实钢板。我站起,快步跳进院子,折下根干枯杨树枝,追赶她。她绕着圈逃跑。几圈下来,我终于在院外追上她。我用树枝在她后背轻轻碰了下,不想她受伤。阴雨天,土路泥泞湿滑,到处是积水的泥坑,我和两个外甥女小心翼翼地往院内走。两个外甥女穿着同样的白色连衣裙,一大一小,时隐时现。院内的泥路上长着簇植物,比我高一点儿,占去路的一半。大外甥女问,这是什么花?我看到,每颗植物的顶端长着小而密的暗黄色花瓣。我说,这是菊花。我忍住激动,想她们一定很崇拜我这个知识丰富的舅舅,特别是小外甥女。我一转头,只看到大外甥女胸部鼓起的白T恤。突然,画面快速切换,似电影的几倍速播放。一株株秧苗在水田种下,一株接着一株包谷苗在旱地长出,它们连成一条笔直的绿线,几条线,接着布满整块水田和旱地。也可以说是绿色和黄色,翻折起向四周延伸,不断飞速扩大。这不是屏幕上的动画,而就发生在自然大地。这是中国农业或地主的扩张史,最终汇成中西部几个省份组成的方形区域。只见,一个二十左右扎着长发的大眼睛女孩的头在空中飞,从左至右飞过一大片散落着几个农人只稀疏种上些秧苗的水田。我看不到我。我可能在背景高处的空中。大外甥女说,这是一个只有容貌的女孩。从声音判断,外甥女在我身边。我没看到她,也没看她。我觉得外甥女是在嫉妒。这个女孩古灵精怪,我似乎在哪见过。我甚至觉得和女孩有过一段情。女孩的头飞过水田,被高大的长形两层民居遮挡,再没出现。我想不起在哪见过她。
        17.看望
        夜晚,我想去看望她。我跟她已一个半月没见。说干就干,我决定剪掉头发,想清爽些去见她。我从书架取下剪刀,走进卫生间。拿起剪刀,我从额头一刀刀剪向头顶。镜中人在向日本河童迈进。挥刀向更弱者,我却感到兴奋。我丝毫没有不舍,或预想的对丑陋的恐惧。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剪发。没办法,不能出门,说是外面有病毒。正合我意,宅家时间越长越好。她和我住同一个小区。每天,我们一起去上班,一起下班回家。天天如此,不曾间断。她安静话少。上下班途中,她从不说话,倒是时常唱歌。仔细聆听,我听到她的低声歌唱。我不时想跟她聊天,给她发信息。她大多简单礼貌地回复,偶尔不回。我不该说那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暑假,我鼓足勇气,约她打篮球。三四次,她竟都同意前去。她站在场边,静静地看我打球。那是我最近一次见她。我剪光头发,觉得轻松。半夜,我站在灰暗的窗前。小区里,只剩零星的窗户溢出点橘光。我轻轻推开门,提起脚,放到门外走廊。我本打算走楼梯,又觉是做贼心虚。压抑蹦跳的心脏,我从电梯走出。大厅没有志愿者值班,我松了口气,出了单元门。往前二三十米,我进入她的居所。我掏出手机,借助屏幕的微光,看见心灵之光。房间最深处,她坐在角落地上,靠着墙睡去。我蹲下。她轻微地呼吸空气,如婴儿般熟睡。她说过,她易睡,常用咖啡保持清醒。她身边散乱堆叠着众多办公材料。我握住她坚硬的手。我记得,我握过她的手。每个周末的晚上,周五或周六,我推她进屋,跟她肩并肩平躺在床上,跟她手牵着手等待入睡。我轻轻吹掉些她身上的灰尘。我的手松开脚踏板。我站起,缓缓退出自行车棚,不时望向她。
        18.格言集2
        自我的世界最美好,也最恐怖。
        我被我囚禁并供养。
        我吞噬我,并呕吐出我。
        空中的鱼是鸟,水中的鸟是鱼,陆地上的人与它们同样自由。
        所有的道路都通往地狱天堂,唯有踟蹰不前是人间。
        我要为我的人生请个假。
        没爱过的人是自我认知的处子,没被爱过的人是他者认知的处子,只爱却不被爱的人是变态。
        刺瞎双目才能看见光明。
        获救的唯一办法是始终处于危险之中。
        这个世界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道德和邪恶,有的只是欲望。
        没人能听到自己的打呼声。完全的聋子是一种高尚。
        宇宙在角落里。
        我悲哀,我还有欲望。
        我的父亲是我的儿子,我的母亲是我的女儿,我是他们乱伦生下的怪胎。
        驯化让个体消失。
        唯一的真理是虚假。我追求我的真理。
        用典即模仿。
        中国人有一个怪癖,特别能理解强者。
        存在的本质是游戏。
        很多话没有道理,说得多了便成为真理。
        你是光,点燃黑暗。你比春天更美。
        责任感让人消失。责任感让我死亡。
        太亮和太暗的东西,我们都看不见。我们看见的是灰,却误以为那是光明或黑暗。
        狂人是平静。
        我的快乐是一艘小帆船,孤零零飘荡在无边巨浪的苦海,偶尔浮现。
        追求理想,平淡生活,除非那理想便是平淡生活。没有谁的生活是平淡。
        我能做的只有远离,这不比靠近容易。
        每一个被困住的人都是诗人。
        每一个踟蹰不前的人都是哲人。
        中国是座监狱。这不是修辞。
        在思想上,个体臃肿肥大敏感,集体轻盈强健麻木。


        IP属地:新疆6楼2023-08-08 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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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尼安德特人
          我在山坡的密林醒来,纳闷为何在此。我如何从楼房和小区逃出?亦或是被他们撵走,我已记不得。我扒着身旁一颗颗不算粗的树干,向山顶一步步攀爬。不久,我到达山顶,在林木的缝隙间向下张望。那是个山谷,中央一大片黄绿红的田地,边缘隐约现出几处房屋。这是个村庄。我向谷底走去。酒店门口,已聚集许多人,我们都等着去酒店高层的房间。中午,为了休息会儿,我提前在酒店三楼订了房。通向上层的楼梯在酒店的外围,靠近山坡,我们便堵在那里。楼梯门打开,我们鱼贯而入。楼梯孤独蜿蜒地悬在空中,我有些害怕。我感到后悔,觉得中午时间并不长,没必要在酒店订上一间房。来都来了,我只好被夹在人群中往上走。站在谷底边缘的一块西红柿地旁,突然,我看到远处一个五彩斑斓的巨人。他明显比房屋和电线杆都高得多,也许有上百米。我蹑手蹑脚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巨人背对着我,站在一片橘林里。我在相距他十来米的一片浓密斑竹林里躲藏,终于看清他。楼梯上,我遇见外甥。外甥高大了许多,站在楼梯的圆弧形拐角边缘,正和一个陌生中年女人说话。外甥自豪地说,我想想啊,总共五个吧。中年女人眼睛发亮崇拜地捂嘴说,小学就转了五个班吗,难怪你认识那么多人。之前,我似乎的确看见外甥在和各色人等打招呼。外甥羞涩地微笑,跑着窜入向上的人群。我为外甥感到骄傲。突然,一阵骚动,说有人跳楼。我挤到楼梯边缘,祈望不是外甥。远处,不高的土坡的底下有几个人,该是跳崖者和救援的人,只见两三名救援者扶起一个光着大肚子的外国卷发年轻男人。外甥虽也胖,但毕竟还是小孩。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喜悦之情溢于颜表。我挣脱看热闹的人群,朝上走去。我惊讶地发现,巨人竟由许多人组成,说成千上万丝毫不为过。他们一个踩着另一个,交叉着踩,上一层人的左脚和右脚分别踩着下一层相邻两人的右肩和左肩,一直往上磊。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层。他们腰间由手指粗的麻绳捆扎,同层之间横着捆,层与层之间竖着相连。我想,这肯定是为了让巨人稳固。我心想终于找到人生目标,我要研究这个巨人,了解有关他的一切。巨人五彩斑斓的色彩由每个人所穿衣裤的颜色涂抹而成。总的看来,下层衣物单调灰暗破旧些,上层的多彩光亮崭新些。我走在偶尔有棵小树的山坡小路上。山坡不高,却极陡,另一边是条河,连护栏也没有。我硬着头皮向上。突然,一阵狂风,山坡似乎跟着站起。我好不容易抓到棵倒伏的只有树干的干枯小树的细树干,在几乎掉进白狼般滚滚江水的白牙口时,却奇迹般地踩在小路。眼前,那个作为安全员的男人向我投来责怪的目光,似乎在说我连路都不会走或有安全设施你怕什么。我用闪烁的眼神轻微回击他,说正是那棵作为安全措施的枯树试图推我下去才对。被识破胆小的我低着头,从他身侧小心走过。我发现,巨人是在摘橘子。组成他的每个人和我们差不多,至少在形体上,就比我们矮一二十公分,也瘦弱些。准确地说,是巨人最底部的两三层人在采摘橘子。他们伸出灵活自如的黝黑双手,将黄灿灿的橘子摘下,传递给上一层的人,再传给再上一层,又传到更上一层。直到我看不见,它也还未停止。我想,巨人无疑勤奋和吃苦耐劳,具有无私奉献的精神,总让他人吃或先吃橘子。我发现,巨人不是空心,其内部是一圈套着一圈的一层层的人轮,就如参天大树的年轮。我从不时从一二层内部伸出的多余的手推断出上述结论。这也许是巨人底层人的新陈代谢,底层的内里不断有新人挤出代替底层外围的老人。我大胆猜测,底层的内里不断有新人产生,而外侧的老人会回到内部成为养料并向上传递。我需要寻找更多的证据来支持,毕竟这有太多我和人的经验的局限或偏见。我感到欣慰。前方,一个年轻人站在进入竹林的路口,似乎不准我过去。我停下。年轻人一只手拿起一根细细的长四五米的弯曲干树枝朝我扫来,仿佛想把我扫落山底。我本能地弯腰低下头,几乎趴在路上。他师父到来,就是刚才看出我怕死的中年安全员。我向他告状说,你徒弟差点把我推进河里。我想,年轻人的树枝的确扫到我的背,我虽没感到任何推动的力量。安全员拉过年轻人,用那根干树枝抽徒弟屁股。我本想只要能进入竹林间的小路就好,没想他师父竟如此在意游客的生命。我走过他俩,进到竹林,愉悦地往前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转过身,对路口外不远处的师徒大声说,他还跟踪我,又想伺机要我的命。我看到,中年人把学徒安全员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这感觉真他妈好。我赶快转过身,让笑容在脸上肆意开放。我有些饿了,更渴。大中午,太阳晒得我毫无力气、快要虚脱。我早都该返回早上那里,饱餐一顿西红柿。色彩斑斓的巨人太诱人,我一直想多看会儿他,更多了解他。我太好奇,那些房屋是怎么回事,它们明显容不下巨人的大小,组成巨人的人与他人说话吗,他们之间是否有亲情友情爱情,巨人如何生活起居,山谷内外还有其它巨人吗。诸如此类的问题仍旧在我脑中不断产生。我一直不想、现在也没力气爬回西红柿地。还好,不时有从高处落下的橘子,有几个橘子就落在不远处。我趴在地上,将手伸到斑竹林深处的地面,用两根手指小心捏拿出一个橘子。也许是斑竹密密麻麻枝叶的缓冲,橘子还算完好。我想,这些橘子有可能是从巨人的高层扔下。我剥掉橘皮,往嘴里放进两三瓣橘子。没力气动嘴,我干涸的口腔有些不适应这突入其来的酸甜。突然,巨人转头往下看,抬起一脚踩死了我。我不知道,巨人是不是看我或故意踩死我,又为何要这么做。时间太短,我想不出也没有机会再去追寻答案。唯一确定的事,我被色彩斑斓的巨人踩死。


          IP属地:新疆7楼2023-08-08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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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黑猩猩编年史
            她一出生,便大声哭泣,在人口急剧减少的年月末期。之后的一生中,她再也发不出如此明亮的响亮到刺耳的呼喊。她安静了,流出两粒晶莹透亮的饱满的泪水,如两条细小白皙的蛆虫卧在她的脸颊。这个婴儿因悲伤而流泪,是成为人的悲伤,也是成为非人的悲伤。她哭累了,安静地合上眼皮睡去。
            三四岁,她才学会简单的话语,走路也磕绊。她的父亲不怎么说话,整天在田里干农活,回到家吃完就睡。她的母亲把她捆在背上,带她去洗锅碗、喂鸡鸭或者走向田地。他们最重要的是养活这个家,和她说话于事无补。她走得慢又不稳,还是捆在背上安全,也不耽误事。她看到妹妹出生。
            五六岁,她发现妈越来越少下床。她很少再趴在妈背上。她单独行走,甚至奔跑,在灶台鸡圈、田间地头穿梭。她知道,妈得了风湿,可能再也无法下地。这两年,她与妈说话多了些。妈告诉她何时该去煮饭,她向妈抱怨灶孔冒出的烟让她睁不开眼,妈责怪她放进太多红苕。看着床上睡着的妈,她艰难地举起厚衣裤,轻轻压在覆盖着妈的脚的铺盖处。她拿来切细的鸡草向妈炫耀,似乎看到妈的笑脸。
            七八岁,她看着妈去世,兄弟出生。她越来越多地把捆绑在背上的妹妹取下,再把兄弟绑上。她让妹妹帮着筑些轻松的活路,然而妹妹多是胡乱地跑。她看着奔跑在院坝里的妹妹,觉得妹妹比她小时候跑得好。偶尔,她厉声朝妹妹喊叫或辱骂几声,甚至动手拽打。她想她已成为妈,继承了妈的大部分活路。那时,有时没做好活路时,爸妈也会打骂她。
            接近十岁,她背着兄弟和妹妹一起去上学。她并不是多喜欢上学,只觉相对于筑活路,上学该会轻松些。在爸告诉她俩时,她轻轻点了头,并低下头暗自窃喜。妹妹欢呼雀跃。睡在床上,她觉得爸太辛苦,屋头外头的活路都要筑。她想对爸说,爸,我不上学,你一个人供不起我们兄弟姊妹三个上学。她没说出口,害怕爸会同意。她觉得自己自私,活路的劳累轻松战胜亲情,爸却能筑到,也许爸喜欢筑活路,又或许是爸现在去上小学超龄了。
            十一二岁,她和妹妹上到三四年级,在不同的班。她跟妹妹牵着兄弟在村里的学校上学,或由着兄弟乱跑。中午,他们沿着窄窄的田埂跑回家。爸就快煮好红苕和包谷面糊糊。虽然吃腻了,她还是觉得好吃。偶尔,她有点烦恼。她想,班里她年龄最大,脑壳却不灵光,成绩中等,倒是比妹妹好点,可惜不在同一个班。她觉得这是小事,跟筑活路比起来。
            十三四岁,她增加了一个烦恼。一天下午,上课时,她感到肚子疼。她想趴在桌子上,却不敢举手跟老师说。下课时,她便趴在桌子上。这从未有过的疼痛断断续续。她坐在座位上,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她挪着虚弱的双腿走出教室,偶尔有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兄弟说她沟子流血了。妹妹把外衣脱下系在她腰间。一路上,她们一言不发,都觉得她要死了。晚上,她找来些破布吸血。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她觉得自己不好看,筑了最多的活路,身上的衣裤最破补丁却最少。想起那天,她看到村主任家漂亮女儿脖子上围着的红色毛线围巾。她想,那围巾肯定是她妈给她打的,她也想要。她不知该跟谁说这些,但决定死之前抬起头走路。第二天,她摔进稻田里。
            十五六岁,她上到初中。初一时,她觉得物理和英语太难,成绩也落到中下。她跟爸说不上学了。爸说,这个学期上完。她们一家四口便继续安静喝稀饭,吃咸菜。从记事起,她一直在筑活路,有的自己筑,有些和妹妹兄弟一起。比如有各种家务,扫地、做饭、洗衣物、洗锅碗、给鸡或猪切食等。做饭时,我洗菜上灶,妹妹切鸡食,兄弟烧锅。这些活路的分配并不世袭,采取协商的民主制,也偶尔伴有暴力。家务之外的活路更多,像是去捡柴、打猪草、割红苕藤、放鸡鸭、挑水等。还有田地里的活路,稻田里插秧、麦地除草、挑粪浇地、割麦收稻等。说实话,上学的这六七年,她的活路并未减少,只是都移到放学和晚上来筑。她时常感到劳累。
            十七八岁,她看到村里一些同龄的女孩结了婚。她想嫁人,确也不急迫,想嫁个自己喜欢的优秀男人。妹妹也没上学了,兄弟还在上小学。她发现,妈去世后,爸说话更少了,像根死去的木桩。爸不抽烟,也不喝酒,除了偶尔打打她们姐妹兄弟三个以外,显得甚是孤单。她想再帮爸多干两三年活路,觉得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
            差不多二十岁时,她和爸有过一次谈话。那天晚上,爸说,凤儿,你年龄也到了,我托人给你介绍了对象,明天见见。她低着头,回了声嗯。爸说,这么多年,幸苦你了,筑了那么多活路。凤儿说,我筑得少,爸,还是你筑得多。她想,爸会说她筑得更多,她都准备好说还是爸筑得更多,爸又说是她筑得多不要谦虚,她就说肯定是爸筑得多些噻,就像两个相亲相爱的小伙伴的互不相让,终于可以和爸玩这个游戏了。她跃跃欲试,差点笑出来。沉默后,爸说,没有你我可能坚持不下来,你和蓉儿、汉儿跟着我受了好多苦,吃不饱穿不暖的。她连忙说,我和妹妹、兄弟都觉得快乐。
            二十一二岁,他开始陆续和介绍的对象见面。她回忆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感觉是在无穷尽的饥饿和筑活路中度过。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她都感到饿,只有睡着了或开始吃饭后的个把小时才感到无饿的幸福。放学回到家,她和妹妹、兄弟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找吃的,偶尔找到生红苕便啃,大多一无所获。她觉得,她要是能吃土、吃破布、吃石块该多好,没有什么比饥饿更恐怖。她记得,她竟有一两次对她的夸奖,说她筑活路有恒心。有两三次,在烈日下,她险些累得或饿得晕倒,要不是坐在了田埂或顺手扶住身旁竹子的话。她觉得是饥饿和爸的表扬使她不讨厌筑活路,那是她的优点。村里人也这么说。
            二十三四岁,她与白猴结婚。两三年时间里,见过十几个相亲对象,她都不满意。直到遇见白猴,她笑了。白猴皮肤雪白,瘦削,高中毕业,在当代课老师,面像有些凶,不爱与她说话。爸告诫她,凤儿,蒲家沟条件不好,山沟里水田少,去了是要受苦的,你可要考虑好。第二次在家与白猴见面后,她便不自觉地走出家门,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一直跟着他走。白猴走路快,她差不多小跑着跟着他翻山越岭。她想不出原因,也许中了邪,也许这就是爱情。她来到白猴家。她和白猴的小女猴出生。
            二十五六岁,她已是妻子和母亲。白猴在村里做代课老师。她带小女猴、打理家里和种山上山下的田地,这可是以前她和爸两个人的活路。蒲家沟的条件也的确比不上平坦田多的任家坪。她们二组住在半山腰,去山上的地或沟里的田都得走山路。她把小女猴绑在背上,筑起活路和爬坡下坎才能心无旁骛。她大多感觉不到背上的小女猴,似乎融为一体。她听到小女猴在哭叫,也没停下活路,决定回家再清理小女猴拉在裤裆里的屎尿。回到家,她取下背上的小女猴,白白胖胖的,像胖白猴。她比以前更累更饿了,每天喝下更稀极稀的稀饭里倒映的她的脸,想象天天在吃肉,连咸菜都没有。不知不觉间,她和白猴的小男猴出生。她觉得完成了她的任务——给白猴家传宗接代。
            二十七八岁,她带着小男猴去筑活路。小男猴虽然矮小,却一岁不到就会踉踉跄跄地走路。那天,像往常一样,她没把小男猴捆在背上。她跟在小男猴身后上山,像跟着一只小土狗。中午回家路上,她依旧跟在小男猴身后。突然,小男猴不见了。她愣了一秒,小心提起一只脚,慢慢下低头。她没有踩住白猴,另一只脚下也没有。她跑向前,在路边、草丛搜寻,往陡坡下看。她发现小男猴摔落在路边四五米高的斜坡底。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抱着安静如常的小男猴回到家。她把小男猴放到床上,小男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她不敢跟白猴的爸妈说,说小男猴死了。她径直去灶屋做饭,想着饭慢点做好,却还是好了。她决定撒谎,说一回来就发现小男猴躺在床上睡死了,不关她的事。她一点点地挪到床边,看到小男猴明亮的眼睛。她兴奋得差点叫出声。
            接近三十岁,她们一家去胞嬢家拜年。胞嬢是妈的妹妹,住在临近的双江乡。她觉得胞嬢是对她最好的人。前几年,她生小男猴就是来胞嬢家生的。胞嬢看她都八九个月的肚子竟还一点都看不出来,就给她买鸡蛋吃补身体,看她想嗑瓜子也给她买来。小时候,胞嬢跟她姐弟三人很亲,常照顾她们。她不会忘记胞嬢,想将来定要报答胞嬢。
            三十一二岁,她和白猴决定出走蒲家沟。她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白猴的工资百元左右,吃一次席多是五十元。如今,白猴在乡里当代课老师,吃席次数多了许多。她种地的产出除掉交提留,不够一家四口吃。其次,她跟公婆关系不好。她觉得公婆偏心,公婆总把属于她们的东西给白猴的兄弟。老一辈大多偏爱幺儿。最后,这些年,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她和白猴常去西北打工。她们在工地上打工,虽说幸苦,但种种烦心事少了,挣得也多。偶尔,她拿出打工时期拍的照片欣赏。白猴戴着眼镜白瘦斯文,一张俊俏的瓜子脸,分明高配版张学友。她皮肤浅黄长发披肩微笑,微胖中透着性感,俨然满分钟楚红。她和照片中的她一起安静地笑了。
            三十三四岁,她们一家四口背着大包,提着小包,一起朝西北走去。香港回归那年的暑假,她们一家离开蒲家沟,来到沙漠边缘的四连。她觉得,四连的天空明朗高远,大地广阔。她想,她可以在家种地和照顾儿女,白猴去城里的工地打工,或根据收益,她们都去打工或一起种地。小男猴小女猴不用再翻山越岭跟着白猴去各村或乡里上学,不过团里的学校也不近,有三四公里。小女猴和小男猴刚学会骑自行车,可以骑车去上学了。小女猴终于克服拉裤子的毛病,就要上初一。小男猴依旧很矮,五年级才一米二出头。
            三十五六岁,她发现自己是只黑猩猩。一天,她去参加小男猴的家长会。家长会本来都是白猴去开,奈何白猴在城里的工地。黑洞洞中,她小心地爬上教学楼四楼。在楼道里,她搜索到小男猴。在与小男猴对视的那一刻,她看到小男猴跑向外楼梯不见了。她坐在教室里,无意义的噪音在她耳中嗡嗡叫。家长会结束,她走出教室,向楼道的两头扫视。她扶着楼梯扶手下楼,跨上车时摔倒在自行车上,好不容易起身后,小心跨上车,缓慢地朝家骑去。她找到块巴掌大的圆形镜子,看到眼前的镜中是一只黑猩猩。那只黑猩猩肤色深灰,上下唇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包裹住那极其突出的牙床和龅牙,扁平的小鼻子微微朝上翘起,还有双皱缩有点凹陷的眼睛,面颊深陷于高耸的颧骨边。她收好镜子,开始筑活路。
            三十七八岁,她极不想让女猴去广东上中专。她觉得,女猴既然考上高中就该去上,将来再上大学,还是读书好,况且这是女猴幸苦复读一年才考上的。女猴急切想去广东,那里有时尚动听的流行歌曲和幻想中的美好生活。白猴似乎也同意了,觉得两个娃儿都上大学不现实。连队里的老乡也多是站在女猴白猴这边。最终,女猴去往广东上中专,学习用五笔打字。她的内心始终觉得女猴应该上高中上大学。妹妹一家也来到四连。
            接近四十岁,她一边筑活路一边回忆。前两三年,她家买了台彩电,21英寸,TCL的。那会儿,她们住在土块房。冬天,土块房的火墙是后贴的,不仅不保暖,好多时候炉子还不燃,她们连面疙瘩都煮不熟。她们一家四口总是围坐在一起吃晚饭,一边看电视,虽然只有两三个台。有天晚上,她们在看二十七团新闻。名牌上明明写着王少槐。她说,这个团长啷个叫王小鬼唉。她们笑得前仰后合,一辈子都忘不了。王团长成了刻在她们心里的“军人”形象。她觉得自己有些幽默。连队的砖房就快修好,她们不久就能搬进去。
            四十一二岁,她找男猴为她出头。那天,白猴打了她。她哭喊着,让男猴收拾白猴。她和男猴站在院子的后门外,看到白猴骑车回来并颤抖着下车。男猴用颤抖的义肢般的手推了下比他高点的白猴胸口,颤抖着说,你,你凭什么打,打我妈。白猴顿了一下,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颤抖着推车离开。这个过程中,她也一直在抽泣颤抖。她坐在沙发上,回忆刚才的场景,三个人都疯了一样地颤抖。她无声地笑了。她想,这几年,白猴为了这个家,也被四连这儿的地痞官匪打过两三次。她当然是选择原谅白猴了,虽然白猴从未跟她道过歉。接近凌晨,她和男猴都知道白猴静悄悄地回到家了。


            IP属地:新疆8楼2023-08-08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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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四岁,她回忆在四连的这十年。她的皮肤早都变得黢黑,完全是只黑猩猩了。她觉得四连比蒲家沟更累,也比工地累。刚开始,白猴去工地干活,但钱不好拿,有时骑五六十公里去城里要钱还要不到。她和白猴便一起在四连种地。夏天的西北天时长,她和白猴从早上五六点一直筑到晚上十一二点,中午就在地边的林带里吃个干馍馍。西北都是大田地,大多上百亩,她和白猴只能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筑活路。在大地上,她们是蚂蚁。西北的活路重,装西红柿辣椒扛肥料等等。文弱书生白猴只有右肩才能扛起重活路,没几年,右腿就被活生生压短十厘米。不止种地,她和白猴还大力发展养殖业。她们陆续养过粗毛羊、细毛羊,少时一二十只,多时七八十只,家禽和猪更是每年都养。后来,她们还养了奶牛。她和白猴给它们打草,切甜菜,煮食等,还要放羊放牛,送奶子。小女猴小男猴也筑了不少活路,家里的地里的都有。这两年,爸也来到四连,还牵着那两三头奶牛去放。她看着爸的小身板,觉得是奶牛们在放爸。
              四十五六岁,她看着男猴去上大学。她觉得男猴比她更有恒心。男猴复读两年,考上这所部署师范大学。男猴考了五百七十分,全疆理科八百名,是连队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她觉得脸上有光,这是她这一生肩头最轻松的时刻。男猴上的是免费师范生,只要每学期来回的火车费。这些年,地里挣不到什么钱,养牲口和修房子借的钱都才刚还完。她想,要给男猴在市里买个房子。她站在院墙后门外的戈壁路上,看着男猴和白猴走向远处的柏油路,越来越小。她突然想起,小男猴三四岁时,一次,她抱着的小男猴的两只小手一直紧紧抓住她胳膊处的袖子,直至回到家,小男猴才勉强松开手。她看到,褶皱的袖子上有个破洞。这一刻,她又想到,小男猴抓紧的双手是要把冷风挡在外面,想让她温暖些。小男猴跟她一样安静,默默无语。
              四十七八岁,她等到女猴归来。这些年,每次跟女猴通话,她都会让女猴回四连来。6354062,她家的座机是为女猴而安。然而,电话中,更多是争吵,白猴和女猴的争吵。她大多默默站在白猴这边。她听着女猴中专毕业,进了几家厂,学的五笔也没什么用都用拼音了,去投靠胞嬢的女儿进厂,接下同学在新大外四五平米大的打印店,做过两三次失败的生意,带回不满意的男友。每次争吵过后,她都会让白猴去给女猴寄钱,白猴骂骂咧咧地前去。她想,女猴一个人在外面筑活路肯定很幸苦。如今,白猴回到库尔勒,在店里打工,有了不错的对象。她觉得一家人要在一起。这两年地里挣钱了,又借了些,她和白猴便给男猴在库尔勒买了房。爸去世了,倒在旱厕里。
              接近五十岁,她感到点幸福。她觉得女猴和男猴都有出息。女猴成家了,并生下小瘦猴。男猴大学毕业,在市里的中学当老师。这几年,地里的收益也肉眼可见地增多。她终于能吃饱饭。一直以来,不管好吃难吃、干的稀的、生的熟的,她都优先让白猴女猴男猴吃。她甚至被男猴嘲笑是移动的馊水桶。她想,她为什么做饭不好吃,这便是原因。以前没条件,天天只有稀饭吃,连个炒菜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再有,她从小手就抖,更不想把这隐疾露于人前。多年以后,她们才知道爸、她、男猴都有手抖这个遗传病——帕金森氏症。男猴说,医学研究表明,用脑少的人老了易得老年痴呆症,经常思考的人老了得帕金森氏症的概率大。她有些自豪,这么说自己也是擅于思考的有思想之人。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学习并实践各种家常菜的做法。她的厨艺突飞猛进。一家人都夸她。她觉得,可惜爸没有吃到。
              五十一二岁,她的生活有了些变化。这几年,地里的收入还不错。她和白猴干不动了,决定卖掉牛,只种地。十几年来,她喜欢生吃辣椒米米,总用食指沾上两三粒放在舌头上。那样子就跟黑猩猩挑食白蚁一模一样。她知道,自己已做了近二十年的黑猩猩。她开始用搽脸油,偶尔还敷面膜。这些东西是女猴给她的,还对大家说她最近白多了。男猴笑她说,黑猩猩在敷面膜咯。小瘦猴也跟着嘻嘻哈哈地喊叫,黑猩猩敷面膜,黑猩猩敷面膜。她也回呛说,男猴五官还算端正,就是身高太矮了,小瘦猴倒是个小帅哥。她的转变与白猴有关。前些年,白猴做了股骨头手术,近来又是锁骨手术,好多活路都干不了啦。她渐渐觉得要对自己和家人好点。已经有十几年,每年过年和胞嬢的生日,她都会跟胞嬢通信通话和寄去几百块钱。她感到高兴。
              五十三四岁,她开始偶尔失眠。她觉得有以下这几方面的原因。首先,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未减少多少。其次,饮食还是缺少油气,做不到每天都有肉。以前穷,她买不起肉。她现在有钱买肉吃了,社会上又流行起吃素才健康。她还是舍不得花钱。再次,她对照顾小瘦猴力不从心。小瘦猴不听她的话,白猴偶尔打小瘦猴。她觉得小瘦猴可怜,又觉得该打。像是小瘦猴屎尿拉在裤裆里等等。最后,男猴的婚事让她烦恼。男猴总说他只喜欢漂亮的,漂亮的不喜欢她。她有些生气地说,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你都快三十了。她想,她也喜欢白猴白帅白帅的,还是想男猴早点结婚。
              五十五六岁,她回了趟老家。这是她二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她没有太多感慨,只觉以前走的那些路竟是那么窄,有些还被野草吞没了。她看到,儿时的老房子摇摇欲坠,快要倒塌。她觉得挺好,偶尔能跟蓉儿、汉儿通电话,甚至见面。她恍然大悟,原来她这一生没有朋友。她想,她的家人都是她朋友。本质上,最好的亲情和爱情都得是友情,不能太远,也不太近,互相尊重,不给对方添麻烦,一直都在了解对方的路上。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最近,她的淋巴里长了个挺大的肿瘤。她和白猴商量,先做手术,等做完看情况再告诉女猴、男猴和小瘦猴(已长成小胖猴)。她告诉他们肿瘤是良性的,让他们别担心。
              五十七八岁,她想让家人都快乐。去年,女猴开始照顾小胖猴。小胖猴各方面都在进步,能控制住大小便了,跟她和白猴争吵也减少,不再顶撞老师,成绩突飞猛涨,还代表班级参加许多活动。她反思,以前她对小女猴、小男猴关心太少。她感到自责。女猴一家生活和睦,其乐融融。男猴三十多了,还是没有女朋友。她变了,对男猴的唠叨变少,说缘分到了自然就结婚了。她还是渴望男猴能有个跟她共度余生的人,不生孩子也行。她不想男猴老了是孤苦一人。她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也许下一代并不这样认为。前几天,男猴跟她说,这学期他决定坚决不当班主任了。她竟回说,你一直当了这么多年了,累了就不当吧。说完,她和男猴都感到幸福,支持与被支持的幸福。
              接近六十岁,她依旧在筑活路。她交够十五年社保已退休。白猴是职工,还有最后一年。大太阳下,她在辣子地里除草。她想,这样筑活路的日子不多了,竟有些变态地留恋。辣子地里草不多,比以前年月的拔草轻松得多。她低着头,在地沟里走,看到草便弯腰或蹲下将其连根拔起。她想起,爸说她筑活路有恒心,就是稍微有点慢。她笑了,脸上微微的一层汗水在闪光。这一半的夸奖已让她无比满足。她想,柏油路上的人看到的她定是一只在大太阳底下拔草的黑猩猩吧。她就是那只一生都在筑活路,也喜欢筑活路的黑猩猩。她对这只黑猩猩感到满意。


              IP属地:新疆9楼2023-08-08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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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怪物回忆录
                趁还算清醒,我将回忆记录如下。
                一直以来,我隐身于某栋居民楼某个楼梯间的暗处。我并不会“隐身”,只是居于黑暗中,光亮里的人们便大多看不到我。他者的目光确立我的存在,被看即存在。不止是看,思考、感受和想象的对象皆存在。没人能说或想或做出一件不存在之物。人人皆上帝,你创造它时,它便已存在。相比创造,准确说是发现。以前眼中一团黑暗,如今模糊看到;以前想不到的思想,如今有了眉目;以前无感的情绪,如今隐约感到。反之,从有到无亦是发现,不比从无到有低级。有和无是一物,它们让彼此显现、清晰,就像光明与黑暗、禁锢与自由、敏感与冷漠。暗是黑色的光,光是白色的暗;禁锢解放自由,自由囚禁禁锢;敏感对他者冷漠,冷漠对自我敏感。这无关对错。他者或对象是镜子。我看不见它们,看到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无数个镜中的自我。他者让自我显现。没有自我,自我是一切对象组合而成的幻觉。他者塑造自我。我创造的他者塑造出自我意识的幻觉。我是我的上帝,我是我的囚徒。我不是哲学家,偶尔在黑暗中无所事事地瞎想。如今,遐想是我唯一的休闲活动,带给我平淡的乐趣。我是头在黑暗中遐想的怪物。说是怪物,只是食物与常人有异,我以情绪(或感觉、感受)为食。你可能感到不可思议,与我刚知道人吃的是饭时一样。我想,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与他人不同,这是自我存在的根基,亦是我存在的理由。我幻想成为新物种,只含我一个个体的物种。那是遐想的大胆妄为,如果成真,我将更加孤独。为了抵御那承受不住的巨大孤独的侵袭,我擅自决定属于人类(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怪物人)。我是欲望的怪物,我的回忆都是我对食物——情绪的记忆。
                从记事起,我便是成人,与现今相差不多。多数时候,我藏于两处——没窗楼梯间的深处和电梯对面装电表的狭小房间。黑暗中,我背靠墙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部分头,或轻轻将电表房的木门推开条细缝,注视偶尔进出的行人。那时,我对食物欲望强烈,除了睡觉,便都盯着那条从单元门口向内蔓延伸展十米左右左拐进电梯间的由光亮逐渐灰暗的小路。这小路像是从我口腔伸出的长舌,护送亦引诱食物走向我的咽喉、滑落到我的胃。我死死盯着人们的脸,大快朵颐其散发的稍纵即逝的或浓烈的情绪。我无声地咀嚼着那些情绪,像一只安静的青蛙,渐渐有了饱胀感。夜晚,人们极少出没。我去到电梯间深处的水表房中坐下,背靠着与肩差不多宽的硬墙(这面混泥土墙尤其坚硬,其表面凹凸不平,有些刺背)闭上眼休息。时光流逝,我的猎食技艺不断提高。越是黑暗(这里指我所处的黑暗与人们所在的光亮反差越大越好),我越能捕捉到人们某些转瞬即逝的细微情绪(甚至那些连当事人都未察觉的情绪)。我咀嚼着人们的情绪,如除夕夜大街上的孤独旅人透过沿街的窗户看见室内明亮的温暖般幸福。我运气好。单元门边的墙上竟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算得上落地窗了。阳光从窗户射入,使单元门大厅的这段小路由明到暗无限细分,我便有许多抓住情绪并吞咽的时机。我亦亲自动手,创建良好的用餐环境。大厅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声控灯(也可能是光控、热控、颜控的,或别的什么控),我拿来楼梯间的拖把(是保洁员放在那里的),将其捣灭。不久,物业修好它。破坏需要持之以恒,不可能一蹴而就。我隔三岔五地将其捣烂。渐渐地,物业修理它的速度变慢。后来,他们显然忘记了垂吊在灰暗天花板上的已布满厚厚灰尘的灯的废墟遗骸。我亦常失败。我想让电表房内电表上的或绿或红的小灯和电表屏幕的白光都熄灭(它们一直令人讨厌地无声闪亮,像八九十年代没人的迪斯科舞厅)。我愤怒地思索,要不剪掉电线,砸掉电表,或是板下开关,电是住户的生命,没了电,他们定会揪出赶走我(甚至杀死我)。我将块破布搭在保护电表的透明塑料上,或多次用灰尘细沙将其抹遍,依然有大部分尖锐的光亮穿透出来。电表房亮,电梯间暗,这全反了。渐渐地,我便很少躲在电表房觅食,更多选在楼梯间的深处用餐。
                从我眼前走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们大多难以下咽,他们没有任何情绪(至少路过我身前时),像自动驾驶的两腿自行车。我将此状态称之为无情——人们很少意识到它——类似于发呆。我的食物是情绪,情绪乃是思维的副产品,要求人们思想。这包括思考某件事,想着某人,意识到自我,回忆过往,畅想未来的荆棘与美好,感受身体的感觉,留意心理变化,做梦,等等。有时,我吃到浓稠的痛苦或喜乐,人们却无意识。无情之人不少,不能排除他们思维神经的碰触潜藏太深或过于轻微触发不出什么情绪或其情绪太过微弱以致我遗漏,也可能他们疲累到连形成疲累感的那几个神经都默默地沉沉睡去。我希望他们有情绪些,正面负面都好,少一些无情人。这是我这头以情绪为食的怪物的得寸进尺,像有人埋怨被他杀掉的羊尸为何不直接长成一串串烤好的香味孜然的羊肉串。有情不比无情好。那时,我好食恐惧。恐惧浓郁辛辣,可遇不可求。我躲在楼梯间深处的黑暗里,大约两三个星期,才会遇到个隐约看见我的人。他或她模糊看到黑暗深处的两点微光(那是我的双眼),便感到恐惧(她表现得明显些,甚至狼狈地四处逃窜。他假装镇静,恐惧的释放与她相差不多,亦或更甚),像黑夜荒野中的孤独旅人被一圈狼眼的光亮包围。他们强撑着站在电梯门前,屏住呼吸,不敢转头,看着变幻的红色数字,祈望电梯门快点打开(他们的心跳早已超速,觉得时间漂浮在空中,流逝得过于缓慢),终于窜进电梯,好不容易地大口喘气。此过程中,我猎食到数量众多的恐惧,以及夹杂的无规律的与恐惧类似的其它零星感觉。我统统笑纳。有几次,我直接站在楼梯间的门口,以期获得更大也更多的恐惧。瞬时的恐惧确实更加剧烈,但时长缩短得更为显著(他们直接跑走或晕倒,亦或很快发现是人——恐惧便消失),导致恐惧的总量不增反降(恐惧总量=恐惧程度X恐惧时间,这个公式适宜于所有感觉)。其中有两次,我甚至遭到人们及其亲友的辱骂殴打(皆因他们的恐惧瞬间变为愤怒)。我食着愤怒,凭口腔说亦是美味的辣,比之恐惧难分伯仲。身体的疼痛使我无法公正对待愤怒。我不该责怪那些暴徒,是我先把他们吓尿、湿漉漉地瘫倒在地。我想,是不是恐惧、愤怒过于稀少,我才觉得它们美味,压抑、疲劳或无情说不定亦是美味,是我吃腻了或者记不得更早的事。情绪平等,多年以后,我终于理解这句话。
                我不再刻意追逐恐惧与愤怒。直到遇见她,我再一次燃起对食物的欲望。她二十出头,比一米六高点,身穿白、粉、蓝、绿、黑等各色长袖上衣、黑色休闲长裤和单薄的平底鞋,几乎不穿紧身衣裤。她的头发不长,又多又黑,有时散开戴发箍,大多在脑后扎根马尾。这暗示着她是否刚洗过头。我记不清她的脸。在她脸的位置,笼罩着一团灰白的云雾。眼看,云雾渐渐稀薄飘散,只剩空无。我意识到,她正一点点消失。她正从我的回忆牢笼中逃逸,像酒精沿着绳索艰难攀爬出玻璃瓶所发出的蓝色火焰(火焰熄灭时,她便完全消失)。她的情绪感觉也在远离我,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开。我记下我的回忆,便是留住她的方法。古往今来,写作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记录或描述脑中、心中和身体上感受到(虚构亦是一种感受)的一切,包括回忆、情绪、想象、感觉、梦、感受,等等。我知道这是徒劳,却是我唯一能做的,妄图以此减缓她的消逝。九月末,她在单元门的小厅出现,手里捧着平板走来走去地看,亦目视前方往脑袋里记。她站在大窗前的阳光里低头看书、打印的资料和浅红沙发皮似封面的笔记本或望向窗外,坐在小厅里那个铁皮连体桌椅旁把双脚平伸向前置于桌下的横杆上做题,坐在深绿色折叠椅上身靠或叉开双腿坐在地上面对着小厅深处的墙角默背。她很安静,就连移动折叠椅也几无声响,不想打扰他人。至十二月底,除去吃饭睡觉,她时时刻刻在此如此。我最不愿忘记我看到的她第一眼看到我时的她的目光,愿它为我生命最后之物(如果生命是各种物——不止是各种附属的外在之物——不断离开其的过程的话,我觉得确实如此)。她眼中射出两束光,明亮清澈得如冬日太阳光照在洁白的雪上一样晶莹闪亮刺眼,蕴含着的些微骄傲放纵中尽是天真无邪汇聚成满满笑意溢出眼眶涂满她的整张脸。我将她眼中的光命名为好奇。那一刻,我认为,她对我感到好奇。好奇甘甜可口,与我吃过的其它情绪的味道大相径庭。我躲进楼梯间的黑暗里或大厅深处的水表间从墙边探出头或门缝里凝视她,像落单的蚂蚁盯着无主的透明蜜罐(这个比喻和凝视本身皆不道德)。我常常吃到她散发的甜甜的好奇,一点也不腻。她似对万事万物都好奇,便时常现出那甜甜的目光。渐渐地,我分辨出,她的好奇大多是对知识,偶尔也对别的事物,有那么两三次亦对我(它们的甜味几无差别,我的味蕾偶尔能感觉到那么一点儿)。我对她的甜上了瘾,觉得其它食物难以下咽。为使她更多更久地呆在这里,我修好声控灯(换上极亮的灯管并安装上开关——由人手直接控制,她便有更长久明亮的学习环境,对她眼睛的伤害亦减小),悄悄将几双厚袜子放在她的铁桌上的书堆里(我听见她小声咳嗽,看到她裸露的脚踝,寒冷和身体的不舒适只会产生寒冷感和难受,这无疑减少了好奇的产生。经过我的观察总结,她的好奇较多出现在身体温暖心情舒畅的时刻)。一月,空荡荡的单元小厅里,她不再出现,只留她的那把打开的绿色折叠椅还在窗边的阳光里。偶尔,有几个老头老太婆聚精会神地围坐在桌前打牌,放出咸咸的不可自拔的贪婪目光,像极了我对她的渴望。春天到了,她热爱春天。我想象,春游的她向四处胡乱投去好奇的目光(像为抓捕越狱犯而癫狂旋转的探照灯),点燃处处点点的原野和天空。她的目光使春的青绿萌发,又将其涂抹成火红的夏。回味她的目光,我热爱她的甜。


                IP属地:新疆13楼2023-08-08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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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背影女孩没再出现,只留下些她的残影。没有谁永远不变?她不可能永远呆在大厅。她是追逐国旗的女孩,窗外国歌不再响起,便再没理由出现于此。我才是善变,那时爱食甜辣的刺激,如今却偏爱淡如水的平静。行人肉眼可见地减少,急速增多回光返照过两三回,这楼终成寂静的黑暗废墟。偶尔,我还看到扶着墙从楼梯缓步走下或爬上的老人(电梯早已停止运转)。我抱膝坐在楼梯间黑暗的角落(或蜷缩着侧躺在有一条细细的光浮在墙壁的水表房暗处)时感到饥饿。我许久没有进食。我对食物竟如此依恋。人群变得稀少时,她每次离开大厅时,我都有离开这里或随之而去的冲动。猎人本该追随猎物迁徙。然而,那冲动愈发微弱,直到饥饿袭来,我才不断燃起那冲动。我吃着我散发的饥饿感——满溢的酸味。我不可能走出单元门。我一直都有退路(我总有继续活下去的方法),即使那酸味如过期食物般恶心。如今,我将我的情绪感受感觉当作食物。我吃我自己,没有比这更道德的事(我做到前无古人的事)。(如鲁迅所言,历史全是吃人二字。吃人者在吃人,被吃者大多觉得是挠痒,有人对这感到厌烦,有人却喜欢。他们可以吃更弱小的人,最弱小的人亦有乖乖被吃的能力。极个别胃口大的吃人者吃掉正吃着他的人并取而代之,如今,他拥有吃掉所有人的权力。如此往复,从未改变。毫无疑问,历史上的名人都是在吃人的佼佼者,无论他们在所处时代或事件中成功与否。)历史在这一刻终结,被我撕得粉碎。人不止吃与被吃(大部分人这两样都做),还有第三条路——吃自己。不再有王侯将相,亦没有贩夫走卒,让我们都成为自噬者(自食者或自私者)。这不是进步,亦不是退步,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历史便只有个人的历史——小说(虚构或真实不重要,人们也不再在意)。我的脸无声地大笑,不太为我的臆想症担忧。我走到每一层楼,撬开每一个房门,找到每一面镜子,并搬到单元门内的大厅。我看到老人的尸体(他们已成无情之人)。那些镜子大大小小或方或圆,我用它们贴满大厅的四面墙、天花板和地面。我这么做是为了更高效地捕猎我的情绪感受感觉。视觉是最普遍亦是最容易的感受情绪的方式。作为我的食物,我便最好能看到我,看得时间越长越清晰就越好。我幻想那无数个镜中的无数个我的情绪翻了无数倍。事实证明,我散发的情绪总量就那么多,根据能量守恒,它没有增加。多面镜子的视觉呈现方式的确让我的情绪食用效率提高。众所周知,释放情绪大多通过眼睛(我看着镜中的我的眼睛),其次是表情和动作,最后是身体表面的皮肤(心是重要的情绪释放器官,但碍于被困胸腔,情绪便只能一点点地从皮肤渗出,一部分不得不损耗了)。我闭上眼睛,通过其它感觉器官感受某些特定情绪。我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瘦了,出现白头发,甚至连身高都变短。我在快速地衰老、缩小。想想也正常,我吃我自己的这个过程中有转换能量时不可避免的损耗,亦有做与生存无关之事的能量消耗(如无谓或不自觉地遐想)。我即将走到我生命的尽头,悲伤也有点激动地盼望。
                  对于近来的事,我记得更清晰些。我仍需事件激发才能产生情绪。这些事件大多来自回忆,亦有想象和梦。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我的回忆无外乎她好奇或讨厌的眼神、她平静如水的背影和人们恐惧愤怒的神态动作,等等。记忆善变,这时这样,一觉醒来却大变样。我跟着她出了单元门,死皮赖脸走进她家,与她肩并肩手牵手地生活,我们还走到各处,她叫我滚开,我不止看到她的背影,她总是戴着白色口罩,露出的眼睛、眉毛好看,我偷偷住在她的衣柜里,那些家伙用棒子扔我我才冲出去吓他们的,我对美食没有丝毫抵抗力,我不想吓走她便强忍着不出现在她面前,为了不后悔我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自己是多么低劣无能,她俩是同一个人吗,我什么都没做,等等。这些在我脑中出现的场景,哪些是记忆,哪些是想象和梦。它们混淆了。我想,为了弥补她离开对我产生的缺憾或掩盖我懦弱胆小不敢站在阳光下的事实,我在脑中想象虚构出我在阳光下追逐她的逼真画面,并续之以不同结局。经年累月,我不时想到这些栩栩如生的场景,便默认或真以为它们发生过。人有记忆。记忆是人。我由几个记忆紧紧缠绕、熔合而成,有时是他,某地又是另一个,或几个他占主导,亦或混乱民主的矛盾集合体。我是谁?我不在乎。在镜子大厅里,回忆带给我美妙的味道。我隐约尝到甜、辣和水的清凉,虽说只是浓酸底层的微量佐料。镜中我的情绪是二手食物,或我吃我是同类相食,这可能导致味道为酸。然而,我的回忆(包括想象和梦)逐渐模糊,有些甚至消失不见。她明明有几次取掉口罩,我脑中却只单独突兀地出现个鼻子、嘴或脸颊,亦转瞬即逝,连这也没有了。我曾无数次看过她,她的一切早已在我脑中烟消云散。偶尔天神眷顾,虚幻中,我得到她零星的好奇目光或一丁点平静背影。曾经,我想到她或她的离开或她的一切便随之而来的心痛,如今再怎么激发,亦不曾再出现,甚至连描述形容那种感受亦无能。我想说,我确曾经历过那些感受(大多刻骨铭心,我怎么能忘记)。我想记住痛,记住我还活着。我找来些铁丝(裹满铁锈的褐红色),将其缓慢扎进手臂上的皮肤,轻轻抽出再扎。我久违地感到了疼痛。它与她的讨厌味道相同——苦,且是酸中带苦。我自虐狂般扎刺自己,疼痛却在减少。我扎瞎眼睛。我找不到任何一块皮肤能让我感到疼痛。我在忘记,连我曾忘记过某个人某件事某种感觉也忘记(它彻底消失)。人不会知道他忘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感到心痛的我、再也感受不到心痛的我和不记得曾感受过心痛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活着就是不停死去。我的回忆和身体在逐渐消失,直至彻底清空死去。我用铁丝将上下嘴唇扎穿缝合得严严实实,决心饿死这恶心的欲望怪物。
                  我的血嘴微笑,梦想在回忆中死去。
                  31.撒旦的植物
                  周六,我坐在沙发上,懒得不想动。边看电视,我瞥见客厅摆放的十来盆植物。不知何时,我养成每周六给它们浇水的习惯。我想,没必要每周浇水,特别是冬天,而且其中还有几盆类似芦荟和仙人掌的耐旱植物。我知这是借口。我依旧坐着,继续看电视。两三日后,我突然想到,我这是在谋杀植物们。这不是危言耸听,它们没水喝,便会饥渴而死。植物们定已渴得难受,我该给它们水喝。我向厨房走去,更想洗去我谋杀的罪名。我的植物们,难道它们不该如它们的野外祖先或同类般有更多经历和体味深刻的感受、让自己活得有意义。我是为植物们好,不得已背负恶名。我停下脚步。又周六,站于客厅,我看到它们饥饿萎靡。植物们耷拉着,许多叶子变黄,更有叶和细枝干枯变黑,奄奄一息。我感到一阵邪恶的快感。我坦白,我不是为植物们好,我想体验操弄控制它们的权力以及将它们折磨致死的过程所带来的快感。意识到我在谋杀植物们时,我便欲罢不能地沉浸于那快感,并密谋实施玩弄折磨它们的计划。相较谋杀犯,我更不想是变态。我追求那罪恶的隐秘快感,便伤害植物们,只因它们无声亦无力。按大厅到窗台的次序,我清理起每盆植物的枯枝败叶。行至窗角,我发现,那株薄如纸片人类似仙人掌的植物竟开出红花。三四朵血红花从植物向上的仙人掌叶片尖端钻出,扁长的血红花叶层叠交错伸展。我将枯枝败叶装入垃圾桶,足有大半桶。我接来水,小心地给每盆植物倒上,差不多平时两倍的量。两周没喝水,有几株植物喝得太急,呛得将水喷溢到盆外。血红色小花,它意味新生,还是死亡?没人在乎。第二日,明亮刺眼的阳光从窗射入,照到植物们的枝叶,光彩照人。血红的花竟有七八朵,更红更大亦更艳。我猜,植物们定在感恩我给它们水喝,救下它们的命。我感觉脸上浮现笑容,竟又真切体验到那阴险邪恶的快感。这我始料未及。这是一种改变他者介入他者生命的快感——上帝快感,人人都可能体会到,上帝领导罪犯变态圣人父母撒旦尤甚。我不在意植物们的死活哀乐,给它们浇水是权宜之计,对可能再也不能折磨它们以得到那快感而极度后怕,也对它们的死亡或许带给我极度的那快感怀有好奇的期待。我稍微感到罪恶的满意,找到这条可无限循环获得撒旦快感的道路。植物们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永不停歇,生命中尽是为我而生的折磨和感恩。也许某日,我会杀死植物们,再去买新的植物就好。我的负罪感亦是那快感的帮凶。
                  32.德建与明汉
                  上世纪六十年代,德建出生在盐亭县下辖某乡的普通农村家庭。他排行老二,上有哥哥杨德义,下有兄弟杨德海。他们的童年有两件事,筑活路和读书。德义跟爸去做木工活路,很快学会。爸死。德建读得进去书,读到中专,毕业在乡里当老师,和同事结婚生女。德海读不进书,还不想筑木工活路,便去广东打工。德义娶明蓉,儿星出生。明蓉弟明汉跟德义学筑木工活路。一日,筑着木工活路,德义感腰骨疼。又几日,德义活活疼死。是时,星儿两岁。明蓉携星儿改嫁任江。明汉结婚没几年查出乙肝,常躺于床。德建托关系办停薪留职,出社会包工程。步入正轨,德建叫回德海,让德海帮其管理。德建人脉广,工程筑得有声有色。德建有了情人——一名年轻的女教师。德建托部队的关系,花钱让星儿当上兵。在西藏的军营,星儿咬牙呆了几年,复员回家,结婚,买下两三套房子。德建托人把读不得书的女儿送进电视台工作。德海跟德建发火——他没有拿够德建承诺的工资。德建欠下一两百万的债务。一直以来,他那里借点给这,这里又拿来堵那儿。德建宴请西北归来的远亲,竟摆十几桌。离婚不久,德建脑壳痛,有时没日没夜刻骨锥心地疼。德建得脑萎缩,五十岁的人顶着颗七八十岁的脑袋。德建无法筑活路。已成家的女儿给了他五千。星儿和德海商量不给他钱,只给他买点营养品。明汉忙对明蓉说,星儿呢,星儿干啥子呢,星儿不管他唛。任江查出脑萎缩,明蓉骗他是脑供血不足。明汉离婚,在上海筑活路,与妻儿几无联系。明汉偶向明蓉借钱,少还。明蓉嘴上心里都有牢骚,打给明汉五千。大姐明凤给明汉发去钱,明汉没有收。明汉说,我花六七万,跟二姐说是两三万,真不够的话我会收的。差不多同时,明汉明蓉明凤都阳了。
                  33.外甥
                  心仪的白酒股票迈着血红的步伐蹭蹭往上涨,我试了几次,怎么也进不去手机买入股票的页面,便遗忘了。我拉拽黑线。它意外与墙上的电线手工连着,冒出火花。我手忙脚乱地停止拉拽。突然,柜台底下杂乱的墙壁燃起一团火红的火焰。我朝火焰使劲吹出几口大气,庆幸它熄灭了,如厚厚几沓纸钱燃烧留下的鲜红层叠的新鲜残骸。火会从各处燃起来,烧掉逼仄里连接紧密的住户们,我怕邻居们找我麻烦。我牵着胖外甥离开,一起走在室外闲逸的街道,希望姐姐快点赶来。在一段狭窄向下的石阶的底端,一头凶狠瘦削的黑牛站立,偶尔抬头动蹄。我和外甥想向上返回,那里却站着个西装男——高大戴帽且前伸右臂。我紧紧抱着外甥,示意两方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他是人贩子,这是圈套,瘦黑牛和旁边路上警察模样的男人都是他同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鲜有人的警局游荡,脚下四周头顶尽是起伏弯曲的黄色木质地板,像音乐厅般的迷宫。其间,我有过两三次模糊的艳遇,与光溜溜女人的部分躯体。外甥找到了。西装男捆绑在行驶的电动车上,径直撞向幽暗商店街烤红薯的炉子,与零星的红黑炭火一齐滚落。我愤怒地快步向前,狠狠地踢他几脚,无感踢在何处。在破败商店街入口的黑色阶梯顶端停下脚步,透过衣服商店的玻璃门,我看到外甥在白光中挑选衣服。外甥瘦了点,锁骨处的皮肤炭黑。外甥推门出来。在静悄悄的街道,我向他跪下,哭得稀里哗啦,什么也看不见。
                  34.一段记忆


                  IP属地:新疆14楼2023-08-08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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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一段记忆
                    2013年暑假,我在西南大学遇见你。西南大学坐落于重庆北碚区,沿山势蜿蜒,呈长丝带。那时,我去八教一楼某间小教室看小说。很快,我看见你。你坐在教室第一排正中间,长发披肩,清瘦,瓜子脸。接着几天,你都在那间教室,桌上摆着一两本书籍和笔记本。我忍不住时刻看你,亦利用各种时机。我在最后一排座位远远看着你的背影,从你身前走过时看你低垂的正脸,坐在你近处的侧后方偷看你白皙的侧颜。你从座位站起,离开教室。我突发奇想,想给你喝的。教室门外是个小厅,刚好那里摆着个红艳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有两三次,也可能是一次,我将两三个一元硬币塞进贩卖机买来可乐(或是芬达,确是罐装)。趁你不在,踌躇犹豫后,我紧张快速地将其置于你桌,再赶快逃离。两三小时后,返回教室路过你无人的座位时,我发现你桌上有张正方形白色小纸片。我胆大窒息地捡起,僵硬地连同手推进裤兜。那是张用蓝色中性笔画的女生头像,长发,稀疏的刘海,瓜子脸,大眼睛,栩栩如生的纯真的美。我想,那定是你画的自画像,我送你饮料,你便画画送我。几天后,还是那个暑假,我和你加上QQ。我送你饮料时,想必将我联系方式的纸条一并附上。你的闺蜜和我聊过一次,仅仅几句。你叫黄清,学的历史。由于我胆怯,这便是我与你的全部。我没能和你说上一句话,一个字。十年过去,偶然间,我发现你那幅自画像很像《情书》(导演岩井俊二的作品)中男生画在借书卡背面的女生,大小、材质和画面都像。我想问你,你的自画像和电影有关吗?突然,坚如磐石从不曾质疑或我压根意识不到的信念根基微微摇晃,那幅自画像可能你不是为我而画。
                    35.离开
                    清晨,我醒来,我的鸡鸡不见了。我弯下腰,低着头反复确认胯下,亦用手掌摸索,空无一物、光溜溜。我狠扇自己,使劲揉眼睛,将梦或幻觉排除。我的鸡鸡确实离开了我。出乎意料,我手足无措或难过的程度比想象中轻得多。一来我没有妻子,不存在被她发现带来的难堪预期,其他人亦不可能知道。再者,此刻我暂无自慰的念头,可以预想,将来我无比思念它定是此因。为此,我还是决定寻找我的鸡鸡。我多希望我的鸡鸡只是耍小性子,考验我是否在乎它。我寻遍房间,衣柜、冰箱、花盆、瓷碗、沙发角落、书架、洗衣机、水杯、垃圾桶、马桶、窗台、灯罩、镜子后、床下、拖鞋、高压锅等各处都没有。它真的离开我。我竟微微开心,毕竟我也想离开我。跟着我,我的鸡鸡生活艰苦。它从没在女人的温暖柔软里徜徉,还时常被我的左手紧握得窒息。我想,这些都可能是它不告而别的原因,祝愿它之后有美好的鸡生。突然,我看到,我的双腿正从我的大腿根部的身体挣脱,竟毫无疼痛感。正是这不疼,等我发现胡乱扒拉的双臂想要擒住我的双腿时,它都行至卧室门口。一声开门,一声关门,我的双腿亦离开我。我猜,它早都想出去走走吧!我很宅,是我禁锢了我的双腿。透过窗户,我看见我的双腿不紧不慢地走出小区,走在人行道的树下,慢慢模糊不见。我想,它如愿以偿,用行走感受世界。我全听心脑的言语,一直忽视双腿的沉默,以致它长久忍受孤独痛苦的煎熬。想来,我的鸡鸡、我的双腿跟我过了这么多年悲苦生活,我还只把它们当工具,毫无愧疚地将它们奴隶般使唤。它们不是我的,它们是他们自己。可以想见,还有东西会远离我,直至我也离开这个垃圾一样平庸的我。
                    36.朋友
                    正午,他坐于路中间,似在歌唱,亦与旁人聊天。他是我朋友,高中时,我们常一起踢球。他好像没看到我。我犹豫,无脸跟他打招呼,是我先不搭理他。如今,我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怅然若失。一边走在宏大水泥酒店向下的水泥路上,我一边对眼前绿油油长满松树的广阔森林入迷。水泥路尽头左拐,那里竟是一片广阔深蓝的海。我不自觉地跳进那片海,自在游荡。我兴奋惬意,也对我会游泳略微惊奇,亦有害怕。很快,我上岸,沿酒店后门的原路回到后台。经过两三次左右推拉,玻璃门被拉开,身高差不多同穿白T恤的一男一女大学生肩并肩不动地站在那里目视前方。他们决定回大学看书学习。周围几个年岁比他俩大的人在笑话他俩,说他们放弃如此美景真傻。他俩毫无表情,不为所动。说实话,我无比羡慕他俩。我为我悲伤。傍晚,我和他在山间弯曲却还算宽阔的潮湿水泥路上骑车。我在前,他在后。他是我初中时的朋友,高大鲁莽。我顺着水泥路滑下,稍微握紧前刹,自行车在下方的路边平滑地转了一圈,险些俯冲进路旁的悬崖。我后怕和庆幸。我看到,他亦从高处的水泥路冲下以及他尝试将自行车扭转的背影却最终掉进悬崖。我站在路边,双腿发抖,脚下是巨大黑暗的静止水塘。我隐约看到远处水面偶尔泛起微小的白色浪花。我想,他正游向对岸。夜晚,我潜入外边冷清、内里光亮人头攒动的酒店。不时有阻碍,我都紧张地偷偷越过,慢慢朝酒店深处进发。我知道,这是通往对岸的唯一道路。灯光里,摆满阵地栅栏和沙包的关卡横在我眼前,几个人趴在关卡上看守。我短暂地不知所措。我克制住恐惧,以命令的口吻请求那个我惧怕的学生(他趴在关卡上)去问问是否有从河里捞上来的人。他不耐烦地站起来,消失在零星几个在门前走动的或大或小的背着长枪的陆军士兵之间。突然,一辆毛驴车小跑着窜出,车上向外围坐着五六个中老年妇女。我一眼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迎面平躺在毛驴车中央。我想,他身体好,游泳也不错,没有理由淹死。我跑了几步,一跃窜上毛驴车。我战战兢兢地询问,他死了吗?妇女们回,没有。我拉起他,抱紧他。那一刻,我情感喷发,在他的肩头哭得稀里哗啦。他吐出一口水,却又立刻昏厥。我停止嚎啕大哭,后怕激动地将他的上身小心翼翼地平放到毛驴车的木板上。
                    37.屈辱
                    我走在远离教学楼侧的路边。楼侧,老年女同事激动地给学生讲题,男同事严厉地说服教育男学生。我转过头,继续走路。我弯腰捡起脚边的两张钱,些许犹豫,塞进衣兜。没几步,我蹲下翻拣遗落在路边的书包。书包里,有几张大钱,其上写着个维族名字。我将钱推回包内,站起。我不想拿走学生的钱,不该破坏民族团结,亦怕楼侧的师生们揭发。坐在楼梯的拐角的地上,我接过女学生递来的一张草稿纸。那上面是一道抄下的代数题,写着几个x、y。我一把抢过坐在我对面的小女孩手中的笔。我想,小女孩是女学生的妹妹。在草稿纸上,我写了几笔,只溢出些露水。扔掉露水笔,我接过女学生递来的黑色中性笔,将x代入计算。突然,女学生不见踪影。我有些发懵,在楼梯间踱步。女学生从楼梯扶手上探出头,俯身将地上的纸笔抓起,立马转头窜上楼。我立刻明白,女学生在作弄我,她对那题毫无兴趣。我愤怒地沿着楼梯窜上,决心狠狠地咒骂、甚至殴打她。爬到顶层,空旷的天空中,我在高耸的密密麻麻的一根根水泥楼柱林间跳跃了几下,心想对面高远处那扇白木门后便是女学生所在教室的楼道。我看到,四周灰色的水泥楼柱林废墟如豆腐渣般脆弱,时时有水泥石块掉落。趴在并抱紧一根水泥楼柱的顶端,我清晰感到它偶尔往下坍塌一截。我恐惧,我马上就要和身下的水泥楼柱一齐向后倒塌、坠落死去。
                    女同事推着自行车,与我并排走。我们走进绿化带里,她停好车。突然,我双手抓住她的脸,狠狠地长时间强吻她。从刚才开始,我就想吻她。她的脸扭曲变形,像被揉捏的面团。她厌恶我,尝试挣脱。我努力感受我的初吻,无色无味无力的毫无感觉。我感到满足,松开她。她一边回头咒骂我,一边快步走开。我试图跟上她,却与她渐行渐远,很快看不见她。我认为,隐约在山脚闪动的淡影是她和她丈夫。山腰围着铁丝网,我被困在山上。沿着直向下的商店街的内部,我终于走到街上,眼前是直通往山脚的柏油马路。看着路边自行车上驮着的巨大漆黑煤气瓶,我觉得无能。煤气瓶滚落,滚到一辆装满煤气瓶的大卡车下,被一个趴在车下的工人用手挡住。我感到恐惧,心想会爆炸,便顺势趴下。我听到气体的“嘶嘶”声,心想工人正给煤气罐放气,宽心了些。我飞快跑下,像飞翔,跑到田地边低低的土路。一个衣衫褴褛的肮脏小女孩侧坐于路中。在她身前,一个装满秽物的铝盆不停翻转,像装着破衣烂裤或大肠小肠。盆里竟有一只湿漉漉的狗,可怜的狗。小女孩通过按钮控制铝盆翻转来卖艺,像暗黑马戏团的演员。我有些气愤。妈在一旁嘟嘟囔囔地发火。我想是姐姐骂了她。西红柿地里,两个男学生分别仰倒在不远处,脸上衣服上有些血。我和妈让他们去看医生。他们爬起,带着笑容跑开了。眼下是一栋楼房,我认出它是我小学时的教学楼。爸跑过来,试图抢妈带来的藏在衣服下的一捆钱,妈不给。不远处隔着玻璃门的室内,我感到,不知是何人用何内容伸长手臂咒骂。我恍然大悟,妈是对银行经理的辱骂感到气愤(既被剥削金钱,还被伤害人格)。爸当和事佬,想要尽快拿钱买理财产品。我站在妈这边,心想,美国加息接近尾声,今年说不定还会降息,经理卖美元理财纯粹骗钱。看着乌洞洞的玻璃窗,爸也许感到无奈。


                    IP属地:新疆15楼2023-08-08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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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小诗
                      《沉默》
                      沉默诉说一切
                      你的沉默是天使的哼唱
                      真实、善良又动听
                      《石头》
                      我看着石头
                      羡它不慕万物
                      没有感觉
                      《月亮》
                      望着洁白的月亮
                      我缓缓高举起一只手臂
                      执意犯错
                      《火车》
                      飞驰在铁轨的火车
                      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胆怯
                      “呜呜”大哭
                      《夜魔》
                      欲望的夜魔
                      吃净每一块黑夜
                      自筑光牢
                      《真相》
                      不要去探求真相
                      它丑陋、残酷更冷漠
                      令人心疼
                      《天堂》
                      我的天堂是冷漠
                      那里空空荡荡,只居住着
                      我的孤独
                      《工具》
                      万物皆工具
                      只闷闷不乐的我不是
                      因我无用
                      《热爱》
                      负责任是犯罪
                      不要努力,不要坚持
                      唯有热爱
                      《自由》
                      我们不自由
                      我没法不爱你,你无感我
                      亦是自由
                      《死者》
                      孤独的死者
                      在大地上种颗小树、用骨灰写下
                      一生百字
                      《存在》
                      我一直在你周围
                      不停朝你大声喊叫,原来
                      我不存在
                      《个体》
                      冷漠孕育个体
                      花只是花,石头就是石头
                      无关其它
                      《自信》
                      自卑是自信
                      我坚信自己不行
                      自信是自卑
                      《鲁迅》
                      你批评我麻木冷漠
                      我无能反抗,难道我还要对吃我者夹道欢迎
                      感恩戴德
                      《黑暗》
                      光追赶我现形
                      我是一块逃窜的黑暗,即将消失
                      存在即恐惧
                      《享乐》
                      痛苦是种享乐
                      孤独的人反复咀嚼自己的悲伤
                      享乐痛苦
                      《游戏》
                      万事万物皆游戏
                      努力徒劳、颓废无用,你需
                      沉浸其中
                      《欲望》
                      真理的本质是欲望
                      一人是人,众人无人
                      两人是爱情
                      《只为》
                      踢球只为踢球
                      清洁只为清洁,学习只为学习
                      我只为我
                      《集体》
                      集体扼杀个体
                      它是权力虚构的傀儡,无数个体组成
                      个体废墟
                      《应该》
                      没有应该
                      没有天经地义,没有理所当然
                      只是自愿
                      《旅行》
                      旅行是一种运动
                      活动身体与感官、不思考
                      思考即痛苦
                      《疑惑》
                      列车山水间穿梭
                      它分不清自己是前进,还是在倒退
                      行走似梦
                      《小树》
                      孤独是小树紧抓的大地
                      热爱使它停止生长,仇恨致其畸形
                      冷漠是水
                      《理念》
                      没有正确的理念
                      重要的是追求理念的过程
                      不时怀疑
                      《监狱》
                      名词思想是监狱
                      道德是监狱,家是监狱、国家是监狱
                      爱是监狱
                      2023.7.25-8.5


                      IP属地:新疆19楼2023-08-08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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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发不出来,就这样吧


                        IP属地:新疆20楼2023-08-08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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