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货珠
杜薇，青楼女，姿容冠世，才艺双绝。女幼孤，鸨母杜氏于陋巷收之入勾栏。教文墨，授才艺，声噪京师。因行十，遂衍母姓称十娘。女聪慧绝胜九姊。鸨母怜惜有加，遂遭诸女妒。以四娘貌略逊于女者推为首。置新妆，污浊涂襟袖，刀剪裂毁之，忍不言。畏众妒，敝衣而淡妆，艳犹冠群芳。中有三娘貌奇丑，依四娘若虎之伥也者，愈妒女。母斥曰：“凡人之美出之发肤；十娘迥不同，灵秀发之以肌理，绝非妖媚致。四娘貌相若，妒有所由；尔等妍媸相殊一何之甚耶？亦何妒！”四娘忿忿曰：“非渠美岂彰我媸也？能不妒！”女端庄有度，入风尘而不染。每于客前抚琴论诗，琴棋书画无不精妙。馈遗丰渥，鸨母另眼视，若钱树，曲意承迎之。诸女无才得，唯呈床第欢。至三娘，嫖客厌其丑，方今虚席为处子。十娘弹，钲篁乱左右，意在其才不得一抒也。女袒然谓众姊：“人固无生而知之者。于才艺，唯勤学。设有意，妹亦不吝其教也。乱何为？”十娘弹，众女和；十娘舞，众女随。阅月余，竟无粗通音律者。遂自弃。曰：“终日琐屑，谁堪其烦！我辈拙，妹亦休呈其巧也！”复乱之。
有权贵属目经日，垂涎十娘美，欲出巨资梳拢之。鸨母风示者三，置不理。诸女恨恨曰：“枉自矜，鸡栖定不使凤凰立！”权贵至，四娘艳妆锐身往。咄之出，尤衔恨。使三娘秘置春药于盏内，绐女饮。致失身，恨欲死。谓众曰：“妹反躬自省，不曾与姊争。姊何一妒之甚耶？”众笑曰：“汝诚无所犯。唯尔清益彰我辈浊。妹亦不自量，勾栏中谁能留得清白在！”三娘曰：“但恨娘胎不作主！设吾才貌与妹等，亦不妒。”自失身，遂自暴自弃。虽淡妆，床第不虚以夕也。自十娘破戒始，四娘床第亦形同虚设矣。置妆匣，身金之外珍宝秘有之。未雨绸缪，早作从良计。适李甲，世宦子，风韵都雅，才华冠世，乃科第未临游学京师者。擅帮衬，恤寒热，为女故，竟置科第于不顾。十娘欲托终身求从良。奈李甲入勾栏未半年，挥金如土，资斧馨尽，几乞食于青楼。自甲至，十娘杜他客，斯相守。鸨儿怒不忍，谓李甲：“***何业？亦容青楼夫而妻也者！尚知趣宜早去；俟杖逐则有失公子度也！”闻求赎，大言曰：“十娘诚非老娘骨肉女。然则收养十数载，锦衣玉食，耗资无算。趋于誉，标价百万必有欣动者。恤尔贫，银百两何如？”十娘怂恿之，即署券。限三日，意在杜李甲不复至也。女请厝于友。越两日，京中讫无助金以填艳窟者。悻然归，卧不语。十娘曰：“千斤担，一人荷之不易；分承之庶不为苦。从良你我事，请各谋其半何如？”明日告诸友，感女义慨然相助。及践约，鸨母悔。讼于官始得出。夺衣饰，单一寒风去，唯一匣持焉。诸女拍手作庆曰：“幸除祸根去，我等得见天日矣！”四娘栩栩然，傲以首功居。三娘曰：“休邀功，尔在，我等仍无出头日！”鸨母闻之不悦曰：“非尔妒亦不致十娘支去；今又妒四娘，居何心？俊鸟皆攀高枝去，门庭冷落车马稀。终不致鸨子领秀夜叉国，王八风餐沫食耶！”四娘颇自得。环视众姊妹，皆冷眼相向视若仇，心索然。心曰：“悔不该逐得十娘去，今日祸及吾身矣！”
十娘出，若困鸟乍出樊笼者，意颇舒。双双诣友所，叩援手之厚德，买舟东去。弄丝竹，顿歌喉，清歌漫舞，一路欣欣然。有山西富商孙富者，驾商舸旦晚尾舟行。听弦歌知非良家子，意欲乘其间。至瓜州，未熏暮，过舟邀甲饮。谓李甲：“十娘国色也。阅尽天下客，今何得独专？”告以故。问：“既赎娼，亦告之尊翁否？”曰：“未。”又问：“设旋里，不容于父母将焉往？”甲默然。孙富唏吁曰：“居无所，供无资，焉保杨花不逐流水去！君固自多情，休做他人梯！”甲瞠目，问：“且如之奈何？”曰：“吾有两全计，君必谓某欲乘其危也。”甲请道其详。曰：“设能割爱，愿以千金酬。”回舟商诸十娘，爽然无难色。谓李甲：“此计亦良佳，舍此不两全：君得骨肉聚，妾亦有所归。为君计，银交兑妾方行。贾竖子固多谋，勿疏于防也！”俟交割，爽然往。甲呼之，亦不应。李甲恨恨曰：“水性杨花，果然无情意！”十娘诣商舸，启匣谓孙富：“贾子可儿，素善经纪，亦视老娘奁物当尔千金几许哉！”明珠盈握愤然抛江际。甲顿悟，叩以首，苦苦哀之。十娘抛如故。继执一珠大如鸽卵者，切齿詈骂：“叹我杜薇，幼失怙恃，沦落风尘聒恬作烟花女，芳容丽质遍遭世人妒。遇公子，肝胆相照；蒲柳弱质欲附清门一作常人妇，不期竟坠奸人谋！既天地之大，亦无容我十娘处！十娘匣中有玉，奈君目中无瞳何！众目可鉴：十娘不曾负公子，唯公子有负于十娘也！”言已，抱匣投江去。观者夹岸立，为侠情感，皆怒目于孙李，砖石相击。江中，舟人篙钗共投之。二人急逃蹿，追不舍。至中途，孙富患惊厥。甫合目，十娘披发至，必索命。骇然出舟外，坠江死。李甲为父逐，形若丧家犬，乞街市，饥馑沟壑终。人谓负心之报也。
薇之溺竟不死。渔翁布网于江，收而拯之出，宝匣尚不释于怀。收螟蛉，十娘厚相酬。代招婿，苦不就。往事萦怀，郁郁不得释。闻南京荣国府盛景佳妙，欲往一散其心也。蚌珠贿阍者，谒贾母，托言民女货珠者。使鸳鸯引入潇湘馆。见一女纤腰盈握，柳眉积黛，口小似椒者，曰黛玉。睇视之，清奇有仙韵。然见眉郁气结，似心狭不堪容物者。虑奁物微者不堪于目，巨者复遭其妒也。示一珠大如龙眼略有瑕疵者，慎呈之。黛玉不屑一顾，疵之曰：“浑圆浊物，一发不脱其俗也！”有少妇搴帘入，嗤之曰：“世人无不言珠圆玉润者。岂似林盐政家盐玛瑙，粒粒必具棱角在！”鸳鸯示十娘：“此即府中当家二奶奶尊讳王熙凤也者。”十娘称“幸会！”众佳丽撞踵至，一一道万福。王氏犹絮絮：“林妹妹心志亦过奢！枝高身低咒杏酸，月缺花残自多情；抚琴抹春泪，闭门诌歪诗，参葺、燕窝、鲍鱼翅，竟养了一身嶙峋骨，旦晚间几时曾离得痰盒子？谓汝何病？唯心痨耳！”湘云曰：“非他虑，唯恐抢了她爱哥哥。”宝钗冷言曰：“刻意求则难，俯而就之易。岂不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方今汝为宝玉何人也？亦预那狗盗鼠偷事！纵娶汝，粉黛丛林，瓜田李下，日生猜忌，终身岂得安宁日！”迎春谓宝钗：“汝亦非不争。唯恃项下有锁，颦儿胸前无玉也！”十娘启妆匣，珠光宝气流光溢彩，耀人眼目。众佳丽欣羡之余均生妒意。王氏曰：“吾谓是何宝物也？无非是蛋也石也者！岂不闻金陵贾氏白玉为床金为马，钱仓十椽容尔奁妆几许哉！”平儿、袭人附会称“极是。”黛玉弄唇相讥曰：“浊物熏熏，出言即是铜臭气！”李纨询之宝钗曰：“宫裁俗目，不识大雅。此两件得无缅甸祖母绿，波斯猫儿眼耶？”宝钗曰：“正是，拱璧之珍也！唯此两件价奢宁荣二府数倍焉！”一言既出，合座寂然。吻之启不得合，舌之出不得缩也！近昏暮，命掌烛。十娘曰：“勿需。”奁中出一珠，微若豆，宝光莹莹然，穿窗透隙，耀潇湘暗阙无遗。既宝钗亦不识为何物。询十娘，秘不语，但笑耳。颦儿问妙玉：“得无龟珠耶？”妙玉微颔首。香菱曰：“吾读《三言》、《两拍》，有《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一篇，曰海客王立本贾吕宋，于海屿得龟壳，大如床，归无所用。会波斯人悟之曰：此龟壳，困龙之蜕也。龙生九子，其一为龟，其一为蜗。逾千载，龟弃壳复为龙。龟之肋二十有四，肋一珠。止一颗价值连城也！”赵姨娘之婢弄唇曰：“似此豆椒之物。我主子玻璃缸可容升许也！”黛钗并嗤之曰：“小星之婢直尔胡言！井底之蛙亦敢邈苍海！宝雅何须大？倘贮于俗器，则拱璧失色矣！”黛玉有怒容，恨十娘来此斗富也。十娘曰：“人言荣国府富甲天下，大观园固多慧目，不期亦争强斗胜之辈，狭不容物之氓！誉之不足为之喜，毁之不足为之怒。今观诸佳丽，唯香菱、宫裁不以妒也。以天地之大，竟然容不得豆椒物！窃闻妙香斋空门似海，佛法无量。吾必拜妙玉为师，供龟珠于佛案，聊作佛前灯也！冗物累人，皆傥来之物，徒增俗念，一散众人去！”言已，启匣布施之。且曰：“今所赠唯因人而宜，无偏私，幸勿争。倘苛求枉折其寿耳！”香菱：祖母绿一双；宫裁：猫儿眼两颗；宝钗：蓝田玉璧一只；黛玉：水晶葡萄一小串儿，奢则损寿；史湘云：玉麒麟一双；刑岫烟：翡翠蝈蝈一只；迎春、探春、惜春：珊瑚如意各一具；王熙凤：铜钱两贯，玛瑙石刻朝天红辣椒一串；袭人：彩色玻璃球十粒；平儿：玉西瓜一只。另着丫环送贾母水晶寿桃一只；王夫人：玉如意一只；刑夫人：木如意一只；赵姨娘：花岗石刻癞蛤蟆一对。丫环婆子皆赏蚌珠一颗。珠玉散尽，如释重负，剪青丝尾妙玉妙香斋而去。
异史氏曰：“人之贤也，众目所妒；物之美也，天地不容！鸨子何许人也？身居勾栏，唯财是贪，亦能惜佳丽！其前世宁为伯乐耶欤？文人相轻，甚而生妒，一何不如娼妓耶？悲夫！”
杜薇，青楼女，姿容冠世，才艺双绝。女幼孤，鸨母杜氏于陋巷收之入勾栏。教文墨，授才艺，声噪京师。因行十，遂衍母姓称十娘。女聪慧绝胜九姊。鸨母怜惜有加，遂遭诸女妒。以四娘貌略逊于女者推为首。置新妆，污浊涂襟袖，刀剪裂毁之，忍不言。畏众妒，敝衣而淡妆，艳犹冠群芳。中有三娘貌奇丑，依四娘若虎之伥也者，愈妒女。母斥曰：“凡人之美出之发肤；十娘迥不同，灵秀发之以肌理，绝非妖媚致。四娘貌相若，妒有所由；尔等妍媸相殊一何之甚耶？亦何妒！”四娘忿忿曰：“非渠美岂彰我媸也？能不妒！”女端庄有度，入风尘而不染。每于客前抚琴论诗，琴棋书画无不精妙。馈遗丰渥，鸨母另眼视，若钱树，曲意承迎之。诸女无才得，唯呈床第欢。至三娘，嫖客厌其丑，方今虚席为处子。十娘弹，钲篁乱左右，意在其才不得一抒也。女袒然谓众姊：“人固无生而知之者。于才艺，唯勤学。设有意，妹亦不吝其教也。乱何为？”十娘弹，众女和；十娘舞，众女随。阅月余，竟无粗通音律者。遂自弃。曰：“终日琐屑，谁堪其烦！我辈拙，妹亦休呈其巧也！”复乱之。
有权贵属目经日，垂涎十娘美，欲出巨资梳拢之。鸨母风示者三，置不理。诸女恨恨曰：“枉自矜，鸡栖定不使凤凰立！”权贵至，四娘艳妆锐身往。咄之出，尤衔恨。使三娘秘置春药于盏内，绐女饮。致失身，恨欲死。谓众曰：“妹反躬自省，不曾与姊争。姊何一妒之甚耶？”众笑曰：“汝诚无所犯。唯尔清益彰我辈浊。妹亦不自量，勾栏中谁能留得清白在！”三娘曰：“但恨娘胎不作主！设吾才貌与妹等，亦不妒。”自失身，遂自暴自弃。虽淡妆，床第不虚以夕也。自十娘破戒始，四娘床第亦形同虚设矣。置妆匣，身金之外珍宝秘有之。未雨绸缪，早作从良计。适李甲，世宦子，风韵都雅，才华冠世，乃科第未临游学京师者。擅帮衬，恤寒热，为女故，竟置科第于不顾。十娘欲托终身求从良。奈李甲入勾栏未半年，挥金如土，资斧馨尽，几乞食于青楼。自甲至，十娘杜他客，斯相守。鸨儿怒不忍，谓李甲：“***何业？亦容青楼夫而妻也者！尚知趣宜早去；俟杖逐则有失公子度也！”闻求赎，大言曰：“十娘诚非老娘骨肉女。然则收养十数载，锦衣玉食，耗资无算。趋于誉，标价百万必有欣动者。恤尔贫，银百两何如？”十娘怂恿之，即署券。限三日，意在杜李甲不复至也。女请厝于友。越两日，京中讫无助金以填艳窟者。悻然归，卧不语。十娘曰：“千斤担，一人荷之不易；分承之庶不为苦。从良你我事，请各谋其半何如？”明日告诸友，感女义慨然相助。及践约，鸨母悔。讼于官始得出。夺衣饰，单一寒风去，唯一匣持焉。诸女拍手作庆曰：“幸除祸根去，我等得见天日矣！”四娘栩栩然，傲以首功居。三娘曰：“休邀功，尔在，我等仍无出头日！”鸨母闻之不悦曰：“非尔妒亦不致十娘支去；今又妒四娘，居何心？俊鸟皆攀高枝去，门庭冷落车马稀。终不致鸨子领秀夜叉国，王八风餐沫食耶！”四娘颇自得。环视众姊妹，皆冷眼相向视若仇，心索然。心曰：“悔不该逐得十娘去，今日祸及吾身矣！”
十娘出，若困鸟乍出樊笼者，意颇舒。双双诣友所，叩援手之厚德，买舟东去。弄丝竹，顿歌喉，清歌漫舞，一路欣欣然。有山西富商孙富者，驾商舸旦晚尾舟行。听弦歌知非良家子，意欲乘其间。至瓜州，未熏暮，过舟邀甲饮。谓李甲：“十娘国色也。阅尽天下客，今何得独专？”告以故。问：“既赎娼，亦告之尊翁否？”曰：“未。”又问：“设旋里，不容于父母将焉往？”甲默然。孙富唏吁曰：“居无所，供无资，焉保杨花不逐流水去！君固自多情，休做他人梯！”甲瞠目，问：“且如之奈何？”曰：“吾有两全计，君必谓某欲乘其危也。”甲请道其详。曰：“设能割爱，愿以千金酬。”回舟商诸十娘，爽然无难色。谓李甲：“此计亦良佳，舍此不两全：君得骨肉聚，妾亦有所归。为君计，银交兑妾方行。贾竖子固多谋，勿疏于防也！”俟交割，爽然往。甲呼之，亦不应。李甲恨恨曰：“水性杨花，果然无情意！”十娘诣商舸，启匣谓孙富：“贾子可儿，素善经纪，亦视老娘奁物当尔千金几许哉！”明珠盈握愤然抛江际。甲顿悟，叩以首，苦苦哀之。十娘抛如故。继执一珠大如鸽卵者，切齿詈骂：“叹我杜薇，幼失怙恃，沦落风尘聒恬作烟花女，芳容丽质遍遭世人妒。遇公子，肝胆相照；蒲柳弱质欲附清门一作常人妇，不期竟坠奸人谋！既天地之大，亦无容我十娘处！十娘匣中有玉，奈君目中无瞳何！众目可鉴：十娘不曾负公子，唯公子有负于十娘也！”言已，抱匣投江去。观者夹岸立，为侠情感，皆怒目于孙李，砖石相击。江中，舟人篙钗共投之。二人急逃蹿，追不舍。至中途，孙富患惊厥。甫合目，十娘披发至，必索命。骇然出舟外，坠江死。李甲为父逐，形若丧家犬，乞街市，饥馑沟壑终。人谓负心之报也。
薇之溺竟不死。渔翁布网于江，收而拯之出，宝匣尚不释于怀。收螟蛉，十娘厚相酬。代招婿，苦不就。往事萦怀，郁郁不得释。闻南京荣国府盛景佳妙，欲往一散其心也。蚌珠贿阍者，谒贾母，托言民女货珠者。使鸳鸯引入潇湘馆。见一女纤腰盈握，柳眉积黛，口小似椒者，曰黛玉。睇视之，清奇有仙韵。然见眉郁气结，似心狭不堪容物者。虑奁物微者不堪于目，巨者复遭其妒也。示一珠大如龙眼略有瑕疵者，慎呈之。黛玉不屑一顾，疵之曰：“浑圆浊物，一发不脱其俗也！”有少妇搴帘入，嗤之曰：“世人无不言珠圆玉润者。岂似林盐政家盐玛瑙，粒粒必具棱角在！”鸳鸯示十娘：“此即府中当家二奶奶尊讳王熙凤也者。”十娘称“幸会！”众佳丽撞踵至，一一道万福。王氏犹絮絮：“林妹妹心志亦过奢！枝高身低咒杏酸，月缺花残自多情；抚琴抹春泪，闭门诌歪诗，参葺、燕窝、鲍鱼翅，竟养了一身嶙峋骨，旦晚间几时曾离得痰盒子？谓汝何病？唯心痨耳！”湘云曰：“非他虑，唯恐抢了她爱哥哥。”宝钗冷言曰：“刻意求则难，俯而就之易。岂不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方今汝为宝玉何人也？亦预那狗盗鼠偷事！纵娶汝，粉黛丛林，瓜田李下，日生猜忌，终身岂得安宁日！”迎春谓宝钗：“汝亦非不争。唯恃项下有锁，颦儿胸前无玉也！”十娘启妆匣，珠光宝气流光溢彩，耀人眼目。众佳丽欣羡之余均生妒意。王氏曰：“吾谓是何宝物也？无非是蛋也石也者！岂不闻金陵贾氏白玉为床金为马，钱仓十椽容尔奁妆几许哉！”平儿、袭人附会称“极是。”黛玉弄唇相讥曰：“浊物熏熏，出言即是铜臭气！”李纨询之宝钗曰：“宫裁俗目，不识大雅。此两件得无缅甸祖母绿，波斯猫儿眼耶？”宝钗曰：“正是，拱璧之珍也！唯此两件价奢宁荣二府数倍焉！”一言既出，合座寂然。吻之启不得合，舌之出不得缩也！近昏暮，命掌烛。十娘曰：“勿需。”奁中出一珠，微若豆，宝光莹莹然，穿窗透隙，耀潇湘暗阙无遗。既宝钗亦不识为何物。询十娘，秘不语，但笑耳。颦儿问妙玉：“得无龟珠耶？”妙玉微颔首。香菱曰：“吾读《三言》、《两拍》，有《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一篇，曰海客王立本贾吕宋，于海屿得龟壳，大如床，归无所用。会波斯人悟之曰：此龟壳，困龙之蜕也。龙生九子，其一为龟，其一为蜗。逾千载，龟弃壳复为龙。龟之肋二十有四，肋一珠。止一颗价值连城也！”赵姨娘之婢弄唇曰：“似此豆椒之物。我主子玻璃缸可容升许也！”黛钗并嗤之曰：“小星之婢直尔胡言！井底之蛙亦敢邈苍海！宝雅何须大？倘贮于俗器，则拱璧失色矣！”黛玉有怒容，恨十娘来此斗富也。十娘曰：“人言荣国府富甲天下，大观园固多慧目，不期亦争强斗胜之辈，狭不容物之氓！誉之不足为之喜，毁之不足为之怒。今观诸佳丽，唯香菱、宫裁不以妒也。以天地之大，竟然容不得豆椒物！窃闻妙香斋空门似海，佛法无量。吾必拜妙玉为师，供龟珠于佛案，聊作佛前灯也！冗物累人，皆傥来之物，徒增俗念，一散众人去！”言已，启匣布施之。且曰：“今所赠唯因人而宜，无偏私，幸勿争。倘苛求枉折其寿耳！”香菱：祖母绿一双；宫裁：猫儿眼两颗；宝钗：蓝田玉璧一只；黛玉：水晶葡萄一小串儿，奢则损寿；史湘云：玉麒麟一双；刑岫烟：翡翠蝈蝈一只；迎春、探春、惜春：珊瑚如意各一具；王熙凤：铜钱两贯，玛瑙石刻朝天红辣椒一串；袭人：彩色玻璃球十粒；平儿：玉西瓜一只。另着丫环送贾母水晶寿桃一只；王夫人：玉如意一只；刑夫人：木如意一只；赵姨娘：花岗石刻癞蛤蟆一对。丫环婆子皆赏蚌珠一颗。珠玉散尽，如释重负，剪青丝尾妙玉妙香斋而去。
异史氏曰：“人之贤也，众目所妒；物之美也，天地不容！鸨子何许人也？身居勾栏，唯财是贪，亦能惜佳丽！其前世宁为伯乐耶欤？文人相轻，甚而生妒，一何不如娼妓耶？悲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