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戎善于用气,晚年在研究气口上下了很大功夫。他跟我说:"老汪,花脸唱一场戏,得用多少气呀!我现在岁数大了,不研究气口怎么行?"他在气口运用上有很多独到之处。《智取威虎山》李勇奇的独唱有一句大腔,一般花脸都只是唱半句,后面就交给胡琴,盛戎说:"要叫我唱,我就唱全了,用程派,声音控制得很'小'。"盛戎的唱法有许多地方确实从程派受到启发。李勇奇唱腔的最后一句:"扫平那威虎山我一马当先",按花脸惯例,都是在"一马"后面换气,"当先"一口气唱出,盛戎不这样,他在"当"字后换气,唱成"一马当——先......"。他说"当"字唱在后面,"先"字就没有多少气了,不足。
盛戎的表演能够扬长避短,不拘成法。他的腿不太好,踢得不高,他就把《盗御马》的踢腿改成了大跨步,很美,台下一片掌声。他"四击头"亮相,髯口甩在哪边,没准谱。到他快亮相的时候,后台的青年演员就在边幕后等着:"瞧着瞧着!看他今天甩在左边,还是右边!"——"怪!甭管甩在哪边,都挺好看!"《除三害》的周处,把开氅一甩,往肩上一搭,迤里歪斜的就下场了,完全是一个天桥杂巴地!这个身段的设计是从生活来的,周处本来是个痞子。
盛戎许多表演都是从生活中来,借鉴了话剧、借鉴了周信芳。铫刚杀死国丈,家院一报,铫期一惊,差一点落马,是有名的例子。见到铫刚,问了一句:"儿是铫刚?"随即一串冷笑。我问过盛戎,这时候为什么冷笑,盛戎说:"你真是好样儿的,你给我闯了这么大的祸!"戏曲演员运用潜台词的不多,盛戎的戏常有丰富的潜台词。《万花亭》郭妃给铫期敬酒,盛戎接杯,口中连说:"不敢!不敢!"声音很小,又是背着身,台下是根本听不见的,但是盛戎每次演到这里,从来都是一丝不苟。
盛戎文化不高,但是理解能力很强,而且表现突出。《杜鹃山·打长工》有两句唱:"他遍体伤痕都是豪绅罪证,我怎能在他的旧伤痕上再加新伤痕?"是流水板,原来设计的唱腔是"数"过去的。我跟盛戎说:"老兄,这可不成!你得真看到伤痕,而且要想一想。"盛戎立刻理解:"我再来来,您看成不成?"他把"旧伤痕上"唱"散"了,放慢了速度,加一个弹拨乐的单音小垫头"登登登登......"然后回到原节奏,"再加新伤痕"一泻无余。设计唱腔的唐在炘、熊承旭齐声叫"好!"《烤番薯》里的一句唱词"一块番薯掰两半",设计唱腔的同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盛戎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块番薯掰两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基于这种理解,盛戎才能把这一句唱词唱得有那样感情深厚。
盛戎一直想重演《杜鹃山》,愿意和我、唐在圻、熊承旭再合作一次,为此曾特意请我和老唐、老熊上家里吃过一次饭。
这时盛戎身体已经不行了,可是不死心。他一个人睡在小屋里,夜里看剧本,两次把床头灯的灯罩烤着了。
盛戎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肺癌,他跟我说:"甭管它是什么,有病咱们治病!"他并未丧失信心。
盛戎住进了肿瘤医院,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子,不治了,但还想着演《杜鹃山》,枕边放着剧本。有一次剧本被人挪开,他在枕边乱摸。他的夫人用报纸卷了个纸筒放在他手里,他才算安心。他临终前两三天,我和在炘、承旭到医院去看他。他的学生方荣翔领我们到盛戎的病房,盛戎的半拉脸烤电都烤糊了,正在昏睡。荣翔叫他:"先生先生,有人来看您。"盛戎微微睁眼。荣翔指指我,问盛戎:"您还认识吗?"盛戎在枕上点点头,说了一个字:"汪"。随即流下一大滴眼泪。千古文章未尽才,悲夫!
《人间有戏》 汪曾祺 著 天津出版社 2014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