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请徐先生再说说哪种唱法科学、合理，徐先生悄悄地说：“咱们看事实，姜先生七十岁唱《四郎探母·巡营》的“娃娃调”，那么大年纪了，不塌调、不冒调，哪个音儿都准，这说明了什么?”我的感悟是，小生的发音、唱腔都不能太满了，尤其“张嘴音”要注意，不能太拼嗓子。比如《佘赛花》的“流水”：“只觉眼前光彩照，这一女子好风标”，这个“好风标”拼的就是自己的“本钱”。细想来真是这个理儿，科学合理使用嗓子，要注意发音位置和气息，研究省着使用嗓子的方法，这种感悟是用金钱买不来的。
除了感悟，我还是被“打”出来的。阎庆林先生打过我，怎么打?“攉隆”嘴。我记得是唱《白门楼》的二六：“恨曹瞒他那里兴兵入寇”。那天我嗓子痛快，撒开了一通地嚷，也顾不得什么“姜腔、姜字、叶味”了。阎先生生气了：“我怎么给你说的?张嘴!”阎先生拿着敲板的戒尺冲我的嘴里搅：“我让你这么唱，我让你这么唱!”当时我嘴里的血就流出来了，我捂嘴也不敢哭，阎先生大怒：“出去!没出息，怎么说也改不了，你非要那样儿?”我吓坏了，蹲在门口不敢出声。师姑给我弄了碗水让我漱漱口，屋里师奶奶劝阎先生说：“别跟孩子这样，这孩子多机灵，好好说，别起急。”阎先生见师奶奶说话了，忍着气说：“会得快，忘得也快!唱着唱着就喊上了，我不这样整治他，他记不住，他也成不了!”师奶奶说：“消消气。”又招呼我：“进来吧，记着点。”我漱完口低着头走进来，阎先生说：“再唱。”阎先生压着火说：“打你就是让你永远记住，不能胡来!”这后来阎先生跟徐和才先生说：“我看他是块料，我不能把他糟践了，不能让他信马由缰。”

还有《罗成叫关》里“绣女房中掌银灯，加鞭……”，这是老生腔，当中不缓气。我刚学，一声“马来!”，师父搂头就给我一个耳刮子：不许这样发音， 这是pia音， 是嗓音不够用的时候救命的音!你们要学这个，把嗓子拼完了，将来你们都不搭调。再胡来，我还打你!”当时我是觉得这样唱很过瘾，但阎先生说得更长远，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因材施教。要严格要求，根据自己的条件，还要省着嗓子唱。阎先生老说：“元喜还是个料，我还不能撒手，一撒手他就信马由缰，那可就毁了他了。”如今想起来，阎先生对我真是煞费苦心。
别看阎先生打过我，他的教学方法，我记一辈子。他教“对儿戏”，准是给我说两个人的(自己的和对方的)；教“三人的戏”，一定给我说三个人的；人多的戏，说不了那么多，但是他会给我说主要的，前后的戏、情绪怎么接、什么身段表演、什么字词，都说得清清楚楚。所以现在排《奇双会》我也能给旦角说戏，连地方调度、锣鼓都能说。《得意缘》我也能给旦角说戏，让我看音配像的戏，唱的、念的、表演的、调度的地方哪点不对我都能指出来，这都得益于阎先生的指导，说行话是“落下了”(指学的扎实了)。

再拿定场诗举例。“刘表无谋霸业空，引来曹贼下江东”，“刘表无谋”不能往上撩，要摁住，阎先生还说“下江东”的“东”字不许出“假声”。这个“东”是真假声结合的地方。“吴侯决策逞英武，本帅扬威显战功”，姜妙香先生说我四句定场诗玩四个小嗓儿。因为这“功”字阴平字，却把它念成阳平，姜先生说音标的上声字可以用假声，阳平、去声、入声绝不念假声(指小嗓儿)。这都是有讲究、有规律的。
还有就是用虚字。“曹孟德领人(呐)马惯劫粮(啊)道，聚铁山必埋伏将士英(呐)豪，诸葛亮此一(呀)去性命难(哪)保”这就五个了，再加“这是我暗杀他不(哇)用钢(啊)刀”，就七个虚字了。这四句“西皮摇板”加了多少虚字“ji(叽)”“ya(呀)”“e(呃)”。
阎先生告诉我听姜先生是怎么唱“曹孟德领人”的，这“人”字归鼻子里头，出“嗯”的音；“领人马惯劫粮道，聚铁山必埋伏”中“必埋伏”的“必”拉长，“埋伏”连着出，要突出肯定的语气；“必埋伏将士英豪，诸葛亮此一去性命难保，这是我暗杀他不用钢刀”，其中一个虚字没有。这就是说，我们学戏，哪道蔓儿都得会唱，心里要清楚，要会辨别、会使用，有法理又懂变通，明明白白，显得干净、有品位。
《京剧谈往》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21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