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位宗教家，都要使他的宗教昌大兴旺，源远流长。他在传播的过程中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不断补充蜕变，重新解释，永远保持充沛的生命力。这样地区的宗教可以成为世界宗教，古老的宗教可以成为现代宗教。他不能使他的宗教变成化石。
有一个翻译过来的名词叫「扬弃」。文化的发展，不断抛弃一部分原来就有的，从外面吸收一部分自己没有的，然后发扬、升高，这是成长，这是生生不息，佛教，基督教，都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这样的宗教可大可久，时间久了，现代教义和原始教义表面上就有了距离。现代教义如果脱离，背反原始教义，那就是另一个宗教了，古今必须贯通。
这就像你要画一个圆，紧紧抱住圆心是不行的，弄成断了线的风筝也是不行的。半径越长，圆周越大，离圆心也就越远。不管半径有多长，它还是直接通到圆心，不管圆周有多大，圆周上的每一点都和圆心保持相等的距离。这里面分寸火候要有大智慧。
一个承传了两千年的宗教，历史上一定犯过许多错误，因为历史这条洪流本来就是藏污纳垢，挟泥沙以俱下。攻击宗教的人往往咬住历史污点不放，让教徒觉得很痛苦。其实这个战术对宗教的杀伤力很有限，高级宗教都有自疗自新的能力，有自我完善的倾向，可以吸引一代一代的新人。
林语堂有一段话，概括了基督教义的发展，他说摩西与耶稣不同，耶稣与保罗不同，保罗与中世纪教士不同，我可以接著说一句，中世纪教士与教宗保禄六世不同。
我可以作一个见证，我看见基督教对金钱对财富的态度前后变化。耶稣说过一句有名的话：「富人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他的群众以穷人为基础，论者认为他有「仇富」的倾向，到了后来，此一倾向显然妨碍教会的发展。於是神学家重新诠释他的这句话，据说「针眼」是一个隧道，商旅以此为捷径，但空间狭小。那时行商以骆驼为运输工具，他们来到洞口，必须使骆驼跪下来，卸掉背上的重载，只身通过，富人进天国之前，也是这样，要谦卑，要施舍，富人仍然可以进天国。
工商业社会形成以后，这样的诠释又逐渐丧失说服力，资本家需要自尊心，不甘心永远是待罪之身。现代教会开支浩大，需要他们支持，谁也无法以「五饼二鱼」使五千人吃饱，你得有五千个饭盒，这五千个饭盒后面得有一个开支票的资本家，更别说盖一座大教堂了。神学家进一步说，钱是上帝的，资本家是上帝的管家，他管的钱越多，上帝越喜欢。神学家从《圣经》里抽出一条线来拴住他的诠释，耶稣说过一个财主五个管家的故事。这就是拉长了半径。这就消解了骆驼针眼论，把有钱人进天国的名额置於第一优先。
这样的变通，佛教也是难以避免的吧，佛教标举「圆融」，又不厌方便法门，弹性更大，佛教教义丰富琐细，跟社会发展冲撞摩擦之处也更多，经典不能改，诠释可以新，纵向托古改制，横向夺胎换骨，生机蓬勃，形成更灿烂的文化景观。千年以来，佛教对政治权力的态度，对婚姻家庭的态度，对金钱财富的态度，甚至对战争的态度都有变化，那些高僧大德都从佛教经典中找出一根线来，拉长半径，扩大今义，贯通古义。半径不离圆心，圆周围著圆心转，就像八大行星都是太阳系。
我常想，千年前的基督徒复活了，走进教堂，他会大吃一惊，这是基督教吗！基督教怎麼变成这个样子！我很想告诉他，不变成这个样子，你就没有基督教了！我猜想佛教可能也是如此。
有人告诉我，今天的基督教都错了，我听了大吃一惊，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又怎麼能倒转？有人对我说从前的佛教错了，我听了又大吃一惊。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你怎麼能够只要长江的下游，不要它的上游？这两种说法都徒乱人意，於事无补。
如前所述，半径无论多长，不离圆心，超过了这个程度就有危险。要怎麼样做才适当呢？我们每个人都有钟表，我们的表都不准确，如果每个人只相信自己的表，社会就要大乱，我们都要向标准时间校正我们的钟表，天下的钟表都要向格林威治的天文台对时，佛教、基督教都有他们的格林威治天文台。
【2010/11/11 联合报】@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