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骆子少站在青云殿门槛处，时至黄昏，暮血憯尽，他拢起衣袍长袖，感到背脊冷热交加，粘腻的长发蜿蜒吐着信子贴在脸上，整个人灰头土脸。
远方有个细细弱弱的身影在闪动，骆子少心中一动，撑着殿柱艰难的站起。
“青容——”
骆子少欣喜的呼喊着迎了出去，此时彼时暮光流转渐滞，连着他蹬着雪蚕银丝轻靴的脚步，都像是被猎夹桎梏住了一般，只顷刻之瞬仿佛就有什么，断如裂帛。
他呆立着，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白衣少年。
“你……”这个人和他在乎的青容，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不是容儿。
“怎么会是你！”骆子少双眼猛的涨红，他不是没看见虹殇紧掩的袖下那汩汩涌流的血，但他一见到那张脸，就怒气冲天，当下狠狠揪过少年的白衣，迫使他仰起脸来，然后一个巴掌就狠狠甩了上去。
“子少……”他踉跄着站定，抬起来的眼睛里不像以前那样清澈，一半边清秀的容颜已经又红又肿，“你冷静点，你听我说，叶公子他……”
话音未落，另半边脸又是一掌，打得他眼前乌黑，零零乱乱的拳头从上面落在身体上，虹殇迷蒙之中感觉被人狠狠按在柱上，骆子少的暴喝就在耳边。
“是你害死了青容，陌千凉还有青矜死了，你难过，你就拿我的容儿来陪葬，是不是？！”
“你自私、下贱！你为了自己活命，选择了把容儿留在那种又冷又脏的地方，虹殇，你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不想连累别人，你到底要图什么，你冲着我来，犯不着和无辜之人过不去！”
之后是袋杖。
把人捆进粗糙的布袋里，一群壮汉手持着带刺的铁棍围着这个脏袋子一通铺头盖脸的殴打，看不见脸，所以下手没轻没重。虹殇温热的鲜血溅到骆子少的脸上、身上，他也只是狠狠抹去，而袋子里的人，自始至终静静的，没有一点痛苦的呻吟。

二.
虹殇醒过来的时候，只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原来的地方，天气转秋，血凝固可怖。
他的腿，怕是已经打断了。
一只手带着满满的茧，伸过来死扣住他的衣领，虹殇就这样被骆子少拖了起来，年轻的帝王什么都没有说，将他扔到一座新建的衣冠冢前，掐住了他的脖颈，往前一扔，只看他靠一条腿，勉力保持着平衡。
“跪下！”
白衣少年还想解释些什么，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一口猩红猩红的鲜血就喷洒了出来，他慌张地转过身去擦掉，又有血气上涌，背脊痉挛性地颤抖了好几下，血雾霎时间染遍了枯草。
他平复着，转过身去就对上了骆子少的眼睛，眼神鄙夷而厌恶，他一脚击向少年的膝盖迫他跪下，一边大力捏住他的下颚：“还在上演什么苦情的戏码，我是同情心泛滥么？！你以为青容病了，我好好照顾他，你装出病来，我就会对你好？”
虹殇在他的讽刺和骂声里，眼神一点点的空陷了下去，他看着眼前的人儿，他想起了已经走掉了的陌千凉和青矜，他看着卑劣做作的自己，他想起了那个被藏得好好的叶青容。
骆子少让他磕头，他也磕了，原本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沾满了碎草和污泥，在那个刻着叶青容名字的墓前，跪到暴雨初歇。
“骆子少。”虹殇忽然出声喊他，“你就……这么恨我么？”
一把火烧毁了他曾经住过的、在宫里的小屋；命人掀翻了那块种满了槿荷的土地；亲手葬送了萧烨荼，甩手逼走了逢胤；又……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告诉他，你心心念念的陌千凉、青矜，都死掉了。
“我恨你，我真恨，为什么出事的是青容。”骆子少在漫天暴雨里仰起头来，“我早就说过，我与你，至死两不相干，为什么，你要三番两次的来烦我？你嫉妒青容，所以你害死他！”
“为什么——为什么死掉的那个人不是你？！”

还有两章完结喵。

三．
虹殇有一个很特别的本事。
他能把受到的所有痛苦都往后堆积，比如已经断了的这条腿，比如已经瞎了的眼睛，比如说，已经病入膏肓的伤情。统统都能在一夜之间好起来，然后，加倍的翻几番，在死前一起反噬回来。
骆子少就是不知道这一点，以为他精怪之身，怎么折磨都死不掉，殊不知，虹殇不过是在提前透支自己的生命罢了。
虹殇养成了一个习惯。
他每天都要叠一百只千纸鹤，不过，这种习惯在某一日后，微妙的改变了些。
正是袋杖之事过后，虹殇像疯了一样，只要有空余的时间，都会不停地叠着纸鹤，永无止境。
现在不能死，他还有——好多好多的愿望，没有完成。
#
叶青容到底还是回来了，虹殇站在一帘冰雨后静立着看，骆子少欣喜若狂。
虹殇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开心——不过是一个好好的、毫发无伤的叶青容，再次站在了他面前而已。
骆子少带叶青容看三月烟花，五月扬州，夜夜会因他的些许不适而彻夜不眠。而虹殇，注定思念入骨之时，陪伴他的，只有那扔残留着烈火焦烧味道的小屋。
虹殇还记得，立起衣冠冢的那一天，骆子少质问为什么不是自己死掉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在对方面前掉了眼泪。虽然天又下起了暴雨，虽然他知道骆子少不会看见。
日子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大半年，这幅身子终于油枯灯尽。在最后的几十天里，他夜夜辗转反侧，整个身子就像被无数的冰刀嵌进，绞碎，再以铁线拼接，青色的毒物仿佛会从他的骨子里渗透成形，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总能感到残骨被渐渐啮噬风干的声音，他不睡，他要把千纸鹤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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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子少徘徊了很久，在他的门前。
自己的江山已经稳固，陌千凉和青矜意外落崖身死，青容也已经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骆子少搜肠刮肚的想，还有什么好怨的，还剩下什么是能怨的。
每次看见怀里青容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被自己打得半边脸红红肿肿的少年；每次半夜差人为青容去传御医的时候，总有人抱怨，那间被烧焦的屋子里，还有鬼光亮着；每次马不停蹄的改奏章的时候，总会想起他背过身去呕吐时颤抖的细弱背脊……
骆子少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虹殇要顽固至此，自己又为什么会想他。这种思念不减反增，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头脑里盘旋，抽干了浑身的气力，就想……去看看他。
就看一眼，知道他没事，自己立刻就走。
就……看一眼。
今夕何夕，彼年何年。
他徘徊，他思念，他等待。
哪怕一眼，已成诀别。

没找对感觉。
看别人虐文总能轻易戳中我的泪点，然后哭的稀里哗啦的，不知道为毛，总觉得他们的文字带了一种催人泪下、惊心动魄的力量，句子很简单，就是能让人很伤感，这句话就应该待在这里，待的恰到好处。不知道咋做到的，自己写就没这个感触了orz
总觉得骆子少这一回头回的有点做作了
肿么办下一章是大章最考验感觉了救命TAT

有一种风吹了进来，以狂烈放荡的姿态吹飞了满头青丝，惊了满目轻寒。
骆子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向前，伸出的手指间颤抖得几乎痉挛——想要抓住从指间急急流窜的风，晚一步，它就要灰飞烟灭。
虹殇突然抬起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骆子少凝视着他的眼睛，有一把尖锐的带着倒刺的刀，把他心里不曾被重视过的、但却是最最柔软的地方，捅了个鲜血淋漓。
他轻轻地，摸了摸虹殇的脸。
这次终于不是打、不是骂，没有冷嘲热讽，没有恶语相向，没有残酷的刑罚，没有袋杖。
他好冷，他再也看不见了。
骆子少猛的觉得眼眶一酸，泪水迅猛奔下。他比谁都清楚，他对虹殇都干了些什么。
少年摸索着，又拉了拉他的衣服：“你哭什么，我都没哭。”说着说着他顿了一下，侧耳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加个精有意见吗

“这几年，每一次青容过生辰的时候，子少都会给他办个很隆重的宴会，放烟花庆祝，前几天，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我在想，若是我和青容是一日生辰，是不是骆子少为他放烟火，也可以算是……为我……”
“子少从不让我碰青容的东西，仿佛他是高高在上的少主贵子，而我……就只能是卑微的蝼蚁小人，我所碰过的他的一切，都似乎染上了洗不掉的脏迹。”
“够了！”骆子少大声吼断，把虹殇紧紧拥住，“我是子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子少！”他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往自己温暖的脸颊上焐，“虹儿……我不是那样的，我一直希望，你能跟我服个软，只要你低一次头，我就立刻好好对你……原来一直是我错了……”
虹殇慢慢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凑到他脸庞，轻轻吻了一下：“你不是子少，你是千凉，你是来接我的，对不对？”
“只有你们，不会嫌我脏、嫌我差，可你们……却都走了……不过没关系，我一会就回家。”
骆子少此时就觉得手足发凉。他分明按住了他狠狠抱在怀里，却能感觉到少年浑身的温度不断骤降。他带着虹殇看了烟花，虽然不是深夜，但那烟火依旧绚烂夺目。
骆子少不觉得这美，他静静的看着怀里人儿苍白的脸，虹殇就靠着他，一次次指给他看，哪朵烟火美一点。
他现在才知道，他有多么害怕这个少年突然化成灰，消散飞去，他就再也找不到虹殇，这个世界，默然中灰白。

我不打fin前就是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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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殇有三个盒子，三个墨漆的雕花盒，三盒满满的千纸鹤。
雪白的颜色，精致的棱角，清晰干净的折痕，一看就是悉心叠了许久。
然而虹殇的意思，却是把它们烧了。
骆子少心惊之余，抱紧了他，将盒子收好，冰冷的触感宛如冷冽的青兽沿着指腹上每一孔生命恣意攀爬，劣痛之感似是尖针刺入心底，引荡而开一片心漪。
虹殇的手比这些更凉。
十指缠绕之时并未给骆子少带了多少温存，那少年的指尖冰冷堪比凛冬深雪，那几乎是死人才有的温度抚上了他的手背，一点点掰开了他的五指，将那漆亮的盒子轻启。
“听人说，每一千只千纸鹤，能许一个愿望。”
“我折了三千只千纸鹤，不多不少。第一个愿望……”少年说至这里，无神的眼里忽然染上了些温柔的、陌生的幸福色彩，“我希望，陌千凉和青矜，从未死去，好好活着。”
骆子少至今都不明白脸上流淌着的灼热烧心的液体是什么，他只感觉整个人从头到尾的可怜的毛孔都被浆糊堵得死死，不能呼吸，不能动作。
虹殇轻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第二个愿望，我希望，骆子少……”
他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渐渐滑坡了下去，骆子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力气大的好像是要把这个油枯灯尽的灵魂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分享寿命：“不要……不要再说了……”
那个身体深处叫嚣着、难耐的，想要把他留下来，虹殇伸手抱住他，拉下了他的手。
“我都快忘记子少温和对我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希望他、骆子少……江山千秋万代，和叶青容两人生死相伴，一生平安。”
骆子少浑身一震。
“第三个愿望，我希望，虹殇此生死去，堕入地狱，永不轮回。”
骆子少只觉得脑内轰隆一声，浑身被一股巨大的悲怆所覆盖。
永、不、轮、回！
“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像是八月风雪之中细弱的苗秧，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的摇摆和筛糠似的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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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骆子少仍然记得那天虹殇的回抱，那一盒盒整齐的千纸鹤，还有他临走之时，血流满地的样子。
几乎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几乎每一个伤口都在狰狞的喷着血雾。
只是一眼，竟是永诀。
而虹殇只静静的说了句，我累了。
那些摸不到听不到闻不到的悲伤的时光里，骆子少看着夕阳如血苍生踏歌，他摸了摸少年的脸，点了点头。
——他太苦了，老天爷看不下去，先带他走了。
骆子少一直这样想。
END

@樱空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