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甫　　他真做了吗？
张太太　　他真做了，还来认你呢！眼光别放得太近！
张祥甫　　那么，听我说吧：广告登得太大，那货色得打折扣——要我信用放款哪，先得有响当当的硬货来买我的信用······
张太太　　（怒）买卖！货色！我女儿不是买卖的货色！
（刘顺上）
刘　顺　　老爷，周大璋先生······
张祥甫　　刚说过——我不在家。
刘　顺　　周先生在门口等着送您上车呢。
张太太　　瞧，人家这么诚心诚意的。
张祥甫　　说我已经走了！
张太太　　胡闹，明明你回来了没有出去，叫人家白等你半天？
张祥甫　　谁要他送我上车！
张太太　　可是你当时不说······
张祥甫　　咳，时候也不早了，得，我走，我走！
(取帽下。刘顺下。)
张太太　　(高声)光祖！光祖！
(无应者，下。)
(燕华掩上，站在婉如先前站的窗下，望窗外。)

张燕华 婉如！婉如！哎，婉如！
(婉上。)
张婉如 叫我?
张燕华 (笑)快来等着，会儿就来了。
张婉如 你说谁呀?
张燕华 你等的人！
张婉如 谁等谁呀?光祖哥才在楼上等你呢！
张燕华 别拉扯人——我说，有一个人为什么哭了?
张婉如 我不知道。
张燕华 我也不知道，怎么看见人家走了，就会哭。
张婉如 (撒娇)你坏！我打你！
张燕华 唷！瞧你这娇劲儿！你这一下子打下来，还不把人家骨头都打酥了！
张婉如 燕华姐，你坏！
张燕华 我还不好?巴巴的来告诉你，不用哭，人家一会儿就回来呢！
张婉如 谁说的?
张燕华 我说的。

张婉如 你怎么知道?
张燕华 我当然知道！难道还是人家告诉我的不成！要告诉，也不会告诉我呀！
张婉如 燕华姐，你别哄人。
张燕华 放心，不会哄你——当然，信不信由你。
张婉如 你说他还要回来?
张燕华 当然！到庙里烧香去，不拜菩萨，专为舍钱给香火和尚的吗?
张婉如 你说什么?
张燕华 告诉你吧，哄得过别人，哄不过我。他哄叔叔出了门，一会儿就会回来，(见婉笑)这回可乐了！我的小娃娃！
张婉如 得了，咱们俩同年，你比我大不了几天，别卖老！
张燕华 人间一年，天上一天，你过的是天上的日子，我二十一岁，你还没满月呢！
张婉如 （抱燕笑)好个老姐姐！

张燕华 (挣脱身，冷冷的)别乐得发了疯。乖乖的在这儿等着吧。
张婉如 信你胡说，我偏不等！
张燕华 也对，上楼去洗个脸，拢拢头发——你鼻子都哭亮了······
张婉如 （急照镜)唷，我像个鬼了！
张燕华 哪里，越发可怜样儿，叫人看着心疼。
张婉如 (撒娇打燕)我真要打你！坏东西！
张燕华 (躲避)打我什么味儿！有别人喜欢挨你这打呢！
(周大璋上。婉娇声惊叫，急下。燕冷笑。)
张燕华 周先生请坐啊，她上去打扮一下就来，——我正在替您安慰她，叫她别伤心，您一会儿就来。
周大璋 燕华，你怎么知道?

张燕华 对不起，周先生，她是婉如，我并不因此就是燕华！(指自己)张小姐，张女士，随您称呼。
周大璋 燕华，燕华，没做冯光祖太太呢，还不多叫几声燕华！
张燕华 (怒)大璋，冯光祖太太不冯光祖太太。你没有资格过问！你爱跟谁好，跟谁好，有你的自由。不用把冯太太的名称加在我头上。
周大璋 呀，燕华，还是我错了?把冯太太的名称加在你头上，我做得了主吗?我能阻挡吗?我能，我也不敢呀！
张燕华 (冷笑)好可怜的周先生：好一个退让的君子人！
周大璋 燕华，无论我怎么不好，至少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如人，不能和人家争。一个男子汉甘心退让，在他是多么丢脸的事！可是为了心爱的人，为了她的幸福，就宁愿做懦夫，做弱者。
张燕华 (冷笑)为了我！为了我！连这点儿胆量都没有。就不敢承认自己势利！势利！
周大璋 燕华，这是你冤我。

张燕华 我没那么些闲心思。不过请你少管我的事！(下，又回头)我不要你叫燕华！
周大璋 遵命，张小姐。
张燕华 对了，周先生。(下又回头)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冯光祖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周大璋 (鞠躬)我恭喜你，张小姐。
张燕华 对了，恭喜我！过两天叫你看我做冯太太呢！(下)
周大璋 (点头赞叹)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 (来回踱步)燕华，呣，不该错投了爹娘——那有什么办法······
(婉如急跑入，投入周怀内)
张婉如 大璋，大璋······
周大璋 我的小婉！
张婉如 我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偏偏的爹回来了······
周大璋 我肯不看见你就走吗?
张婉如 从你昨天走了，我心上直在跟你说话，你听见吗?
周大璋 当然听见。
张婉如 我在叫你，叫你快回来······

周大璋 我觉得你在叫我。
张婉如 是吗?大璋?你一走，把我的心拉得那么长，那么紧——你的心是黏的?把我的心黏住了，带走了，可是我的心不能连根儿拔去，不就得像牛皮糖似的越拉越长吗?拉成了一条丝，飘飘荡荡，没着没落的······
周大璋 现在我来了。
张婉如 (摇头做手势)它一圈儿一圈儿围着你绕，它不肯回来了。
周大璋 好了，我给你带回来还你了。
张婉如 (手藏背后)你不要，就这样还我了?
周大璋 哎，小婉，别鼓着嘴呀，你说我该怎么样儿还你呢?
张婉如 谁要你还！

周大璋 生气了?我说错了话吗?
张婉如 一点儿没错。
周大璋 那么，干吗呀?
张婉如 你走吧！
周大璋 我走哪儿去呀，不是你的心把我缠住了吗?
张婉如 你已经还我了。
周大璋 咳！小婉，我还给你的，是我的心。
张婉如 谁爱听这老套儿的话！人家老老实实，心上什么样儿都告诉他——他都不懂，拿这些套话来应酬我！
周大璋 哎，小婉，你的心给了我，我的心还给你，还不对吗?
张婉如 对极了！这种照例的规矩话，还会错吗！
周大璋 你要我说什么新鲜话儿呢?
张婉如 你心里没有，就别说。
周大璋 怎么没有啊，我满心的话，可惜我不是一个七窍玲珑的聪明女孩子，不会像你这样细腻婉转的说。

张婉如 谁要你说女孩子的话?我又不是男人！
周大璋 那么我说男人的话了——可知道我这个粗男人，没有话，看见你，只想一口吞了你。
张婉如 (笑)吞吧。
周大璋 (笑)吞下去怕化了！还是香花供奉，让我早晚磕头礼拜。
张婉如 （笑)拜呀。
周大璋 （屈一膝吻婉手，婉大笑)这回可不生我的气了?咳，小婉，差点儿把我一肚子的话都吓跑了。
张婉如 什么话呀?反正没正经。
周大璋 很正经的事情跟你商量。
张婉如 (双手掩耳)不爱听。
周大璋 我一会儿就得走呢。
张婉如 不准走！
周大璋 小婉，好好儿听我说。
张婉如 不肯。
周大璋 别胡闹，小婉，我认真呢！

张婉如 (噘嘴，背过身去)人家从昨天等他到今天。好容易来了，又不能两人说话；跟他打无线电，他又不会接，给爹查获了，回头我还得听他好一顿教训呢！这会儿还要讲正经事！
周大璋 你听着呀，小婉，就是咱们俩的正经事啊。
张婉如 （回身)那还有什么商量的！
周大璋 真的吗?没问题了?
张婉如 还有什么问题?
周大璋 你爹不反对吗?
张婉如 让他反对去！
周大璋 他反对，我就不能来看你呀。
张婉如 妈妈早吩咐过门房，没不让你来！
周大璋 来了又不能见你，躲躲闪闪的······
张婉如 那才好玩儿呀！

周大璋 (瞪目良久)照你说，你喜欢你爹反对我了?——咱们结婚，就得瞒着你爹，偷偷儿结去?
张婉如 (笑)不好吗?像电影里那样，偷偷儿一溜，私奔！
周大璋 回头爹不认你了，什么都不给你，你怎么办?
张婉如 怕什么?你有钱，我有钱。
周大璋 你的财产在你爹手里呢，他可以扣住不给你。
张婉如 早已给我了，单契上都是我自己的名字。
周大璋 现款呢?
张婉如 反正你有。
周大璋 我?我的家产，再多也没用，都在我妈妈手里呢。我自己的，够咱们什么用?
张婉如 我只要预先支下些。
周大璋 小婉，你居然有这心眼儿！可是，这不是长久之计。你爹要不认你做女儿······
张婉如 才没那事儿，爹怎么也不会不认我！他不认，也不怕，他不能扣住你的财产。

周大璋 我可穷得很呢。
张婉如 穷好啊！我又不是嫁你的财产！
周大璋 咱们得过日子啊。
张婉如 你妈妈等你结了婚，总得把财产交给你。
周大璋 我妈妈利害着呢。
张婉如 我不怕。反正我早说过，我不到你们家去做儿媳妇！你们大人家，长辈多，规矩大，我不去。
周大璋 当然，我们得做个小家庭。
张婉如 (笑)可是你妈妈要来呢?
周大璋 她不会——她住娘家——也就是跟我妹妹同住——我妹夫是我的姑表兄弟，妹妹就嫁在妈妈的娘家，你懂不懂?

张婉如 我不管，反正我得跟我爹妈住一块儿。
周大璋 你不是私奔了吗?
张婉如 还没私奔呢！忙什么！爹反正是要依我的，只要我听他的话，他什么都答应我。
周大璋 可是，小婉，你不知道，我有时候真为难，朋友们不知道咱们的事，老给我介绍女朋友——其实也不是为我介绍，是为女方介绍我。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请，不去，得罪人，去了也得罪人，回头问我某某小姐中意吗，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心上有了小婉。眼睛里还看得上谁！
张婉如 你不会说你已经订婚了?这戒指不是你给我的?
(举示指上戒指)
周大璋 我怕你爹不承认······
张婉如 哎唷，大璋，怕什么！尽说这些废话！——爹不承认，咱们就私奔！好吧? ——别闷在屋里了，咱们草地上走走去——(挽周同下)
张燕华 (自后出，凝视窗外)好啊，好啊！(点头)好啊！
—— 幕落

第二幕
布　景
周大璋家。周大璋舅家杂货铺楼上的一间楼面，卧房兼厨房。床上挂布帐，旁搭帆布床。沿墙杂置脸盆架，煤炉、木箱、碗、碟、刀、锅等什物。周大璋母坐煤炉前小凳上扇煤炉。
楼下人声：楼上周家有人吗?
另一人：找谁?——找周大璋?周大璋从来不在家！
周　母　　(向楼下)找周大璋?他事儿忙着呢，不能整天守着家里！
周　妹　　(外)妈，对了 ！水果店讨账······
周　母　　什么账?——你替大哥先付了吧。
周舅妈　　(即周妹的婆婆，在楼下高声)周大璋！周大璋！好个能干儿子！好个能干儿子！白白的生了这么个能干儿子。还要靠女儿！
周　母　　(跳起拿着蒲扇赶到门口，向楼下高声)靠女儿！谁家女儿能养娘呢！生了女儿给人家当孝顺儿媳妇的！
周　妹　　(外)死丫头！(打女儿)滚开！(女儿哭)打死你这个贱丫头！哭啊！你哭啊！打死你，打死你！生了你女儿干什么的?给人家当老妈子的！给人家当奶妈子的！给人家当管家婆子的！你乘早给我死了吧！省得你大了左右做人难！(打女儿)生了你女儿什么用！生了你女儿会么用！
周舅妈　　大妹子，手下放轻点儿，打坏了自己的千金小姐，自己心疼！明儿她学着祖姑太太的好榜样，跟着女儿住娘家，你们外祖外孙也四代同堂呢！

周　母　　(向外高声)住娘家，由我住！不比那没娘家的回不去！
周舅妈　　(外)我们姓吴的住吴家，没什么撑着东家的门，靠着西家的墙！
周　母　　靠娘家，靠婆家，左右都是靠人罢了！靠娘家是天生的福气！吓！吴家的家当，是谁红轿子前边抬来的嫁妆吗?
周　妹　　(周妹把女儿扔楼下，女儿哭。周妹上)妈，少说一句吧。
周舅妈　　(在外)对呀！现成的还是靠爹娘！生了儿子什么用?别说能干儿子，我们儿子比不上周大璋，做娘的还没靠他呢，一天到晚，做牛做马，还得看儿媳妇的嘴脸！
周　母　　(对周妹)叫你妈少说一句！我多说了哪一句啊?
周舅妈　　(外)靠女儿是贴皮贴肉的！靠儿子是隔着一层的了！先得靠儿媳妇呢！——小毛别哭——(女儿住哭)跟奶奶出去看嘟嘟去，明儿争争气，别生儿子，别娶儿媳妇，靠着你女儿，才是你的福气!
周　母　　(向外)我有福气住娘家，没靠上女婿！(向周妹)她能回娘家住一天吗?自己偷偷摸摸贴娘家，倒来跟儿媳妇找岔儿！我们大璋问舅舅借了几个钱，总是要还的，不还钱也只算舅舅照应他，不用她黑日白天的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