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如 燕华姐又不是傻子，她明知大璋爱的不是她。
张婉如 啊······
张婉如 这可放心了！
冯光祖 也无所谓放心。尽管她心上没有别人，她心上也没有我······
张婉如 何必那么丧气呀。
冯光祖 婉如，你说我有一线希望吗?
张婉如 怎么会没有希望，她背后老说你好。
冯光祖 (惊喜)真的吗?
(张太太上。)
张太太 是你们俩！商量什么呢?
张婉如 光祖哥在研究问题······
冯光祖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问问······

张婉如 他拐弯抹角的探问我燕华姐爱他不爱。
冯光祖 (窘)没有，没有······
张太太 (笑)傻吗！为什么不问她本人去?婉如，你也糊涂，不用你做什么代表呀，叫燕华来，让他自己问去。
张婉如 燕华姐还没从机关里回来呢。
张太太 她头痛，早回家了。
张婉如 (起身)我去哄她来——光祖哥，你放心。我一定走得远远的，决不偷看你们！
冯光祖 婉如，别胡闹，我——我——没有准备······
张婉如 你要问的话。你心里早滚瓜烂熟了！(笑。下)
张太太 准备什么呀，又不叫你演讲。又不是上课教书——不是我说你，光祖，做了一个人男人，见了女人一句响话不会说，这样拘拘谨谨的，叫谁看中你！——燕华什么了不起！你什么地方配不上她！(笑)看像这副为难的样儿！我也走了······(回头)大着胆子问，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冯光祖 唉，我——我——
张太太 (笑，仿冯)“我——我——”我有事呢。(下)
(冯来回踱步，搓手，掠头发，整衣，拉领带，坐立不安——燕华两手把太阳穴，皱眉上。)
张燕华 三婶呢?
冯光祖 燕华，头痛吗?
张燕华 还好。婉如说三婶叫我······
冯光祖 她叫你到这儿来坐坐。别一个人闷在屋里。
张燕华 哦！我以为她有事儿呢。(坐)
冯光祖 她知道你不大舒服——不发烧吗?（燕摇头，冯倒茶)喝一口?(燕就冯手喝茶，)还要吗?(燕摇头。冯把茶杯放在沙发旁小几上，坐燕旁，燕头枕椅背，闭目不语)好一点儿吗?
张燕华 谢谢你，好一点儿了。(闭目)
冯光祖 燕华！
张燕华 (张眼)嗯?

冯光祖 啊——嗯——哦——好一点儿吗?
张燕华 好一点儿。
冯光祖 啊，燕华——
张燕华 嗯?
冯光祖 啊——啊——
张燕华 (故作惊诧状)怎么了！
冯光祖 我——我，(起踱步)你——你——好一点儿吗?
张燕华 (笑)又好一点儿了。
冯光祖 (毅然坐燕旁)燕华，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张燕华 (稍挨近柔声)什么事?那么严重！
冯光祖 也不能说是什么严重的事——从整个社会的观点来看，这是很小的小事。不过对于当局的那一两个人，事关终身幸福，不能不看作很重大的事，不能不细细讨论一番。
张燕华 (坐稍远)请说吧。

冯光祖 你不头痛吗?
张燕华 还投有呢。
冯光祖 很好，那我把意思整理得清楚些，分五点：第一点哪，就是说，根本这个问题，值得不值得讨论。从前的小姐，提到男女婚姻问题就觉得不好意思，有关自身的重大事情，都糊里糊涂的让人包办了。
张燕华 所以当然是值得讨论的。
冯光祖 并且需要仔细研究的——这就要说到第二点了，就是说，这个问题本身——就是说，现在要研究的，是个什么问题呢?
张燕华 嗯?
冯光祖 现在有些人反对结婚。我们要讨论的是：一个人究竟应当不应当结婚?——有人说，家庭是自私的根源，社会上许多罪恶——营私舞弊之类都是从结婚开始的。那么，结婚究竟是好事、坏事呢?
张燕华 嗯?
冯光祖 当然很明显，不妨坦白说，无论男女，都需要结婚······

张燕华 得了！我就不需要结婚，我看中了一个男人呀，跟他就跑。
冯光祖 (窘、急) 燕华，我们这是讨论问题——我没说完呢——刚才说的是第二点——我先把一个大纲说完了再一一讨论吧。第三点是说，为什么我还不结婚呢?这里有几个理由，我慢慢儿告诉你听。第四点是说，现在可以结婚了吗?这下面包括两项：一项是从你的观点说，一项是从我的观点说——第五点就是把这两项合拢，就是说······
张燕华 就是说我应该嫁给你了！
冯光祖 哎，燕华，我从来没敢说过这句话。我总觉得——这个——这个——爱情这件东西是顶奇妙的东西，需要精心培养，不能勉强制造。所以我耐心等待着你，一年、两年、三年，以至五年六年，就是要它自然滋长，这就要回到我的第三点去了······
张燕华 (站起)不必了。你为什么不结婚，那是你的事。你现在可以结婚吗?那也是你的事。我现在可以结婚吗?不用你管！结论是：七十年、八十年、一百年，我心里也培养不出你那个奇妙的东西，叫我嫁给你！(忿忿下)
冯光祖 燕华——唉，我又是怎么得罪了她?——啊！女人！女人！——这是一部神秘的书······

张燕华 (又上)我要嫁给你呀，除非我这个女职员羡慕做大学生，没福气在讲堂上听课，特地跟你私家补习呢！
(下)
冯光祖 (张口惊诧)这——这——这——简直——简直—一叫人笑又不是，气又不是！她——她——我要再看不破她，我就不是人！(坐沙发上愤愤抹汗。燕又上)还有什么话吗?
张燕华 (欲前不前，虚心抱歉)光祖哥，我请你饶恕。
冯光祖 (不耐)什么?
张燕华 我来赔罪。
冯光祖 赔罪?我不懂我怎么得罪了你。
张燕华 我对你赔罪。我一时不知怎么的，对你那么无礼。
冯光祖 (默然)
张燕华 我很不应该那样。
冯光祖 (叹)那是我活该的。

张燕华 我当初——我进来的时候，一心准备来答应你的。
冯光祖 (茫然)答应我?
张燕华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准备来答应你的。
冯光祖 (惊喜站起)燕华，你是故意先叫先吃些苦的，再给我甜的！
张燕华 (退一步)并不是——我诚心来向你赔罪。
冯光祖 （拉燕)还用赔什么罪呀！燕华，只要你答应我，随你打骂我，我都甘心情愿。
张燕华 可是我并不喜欢打人骂人呀。光祖哥，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心，可是我实在没法儿答应你。
冯光祖 为什么?燕华?唉，燕华，你就没肯听我说完第三点······
张燕华 (不对)第三点！第四点！这是你冯教授的求婚法！
冯光祖 就为我分了那么几点，你就生那么大气?

张燕华 我不是生气，可是(没好气的笑)有这样的求婚吗?
冯光祖 你要求按一定的方式?唉，燕华，你都是多看了电影，以为求婚一定要做出浪漫的姿态，说上些肉麻的话，实际上，一个真心诚意的人······
张燕华 这话甭再说了。
冯光祖 为什么呢?
张燕华 我竭力叫自己爱你，可是我不能，怎么也不能。
冯光祖 这就怪了，既然是不能爱我，为什么又竭力勉强自己呢?
张燕华 那还不明白吗！我应该爱你。这多少年来，除了你，有谁顾怜我?我爹娶了后妈，心上早没有我了。三叔三婶，也不怎么理会我。只有你，关心我，帮助我，管我，我就不知道感激吗?
冯光祖 可是燕华，感激不等于爱；我绝不赞成一个女人为了感激而牺牲自己。

张燕华 我现在想想，为了感激，为了报答你，我就应该不嫁给你——我的脾气，自己知道！谁要娶了我，就够他受的。
冯光祖 哎，燕华，你是爆仗脾气。
张燕华 一点儿不错，我就是个大爆仗，心里埋着火药，裹在一层层厚纸里闷得慌，只等火药点上，砰！拍！我一下子炸裂了，飞起来了，身子烧成一片片的冷灰，我才轻松了！畅快了！
冯光祖 我就怜惜你······
张燕华 可是你受不了我。我准会虐待你、糟塌你、欺负你；你越好，我越要折磨你，我不会是你的好妻子——我本来打算努力做你的好妻子，——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爱你。
冯光祖 因为你爱别人。
张燕华 (默然)
冯光祖 燕华，我知道，我不如周大璋。

张燕华 (默然)
冯光祖 可是燕华，你该知道——婉如告诉我，他们俩已经算是订婚了。
张燕华 我早就知道。
冯光祖 知道了，就应该约束自己的感情，别像洪水那样决了口。
张燕华 我向来就是决了口的水，管不住自己。我但愿我能受你。我不能。我不愿意爱他，我也不能。经过刚才的淡话，我越发看透了自己。周大璋是我的，我非嫁他不可。
冯光祖 我很了解你。我也很同情，可是——我这是撇开了自已说话——他们毕竟是未婚夫妻了，你不能破坏人家的婚姻。
张燕华 (冷笑)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冯光祖 你不应该。
张燕华 为什么不应该！应该婉如是娇贵的小姐！应该我是辛苦劳碌的奴才！应该婉如享受人间所有的福气！应该我什么都没份儿！捧着她，趋奉她！我什么地方不如她?什么地方不如她?
冯光祖 燕华，你比她聪明，比她美。

张燕华 那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是她的，她有爹妈溺爱，我只有人多赚。她要什么有什么，我要什么没什么。她可以不在乎有钱没钱，我为了几十块钱的薪水，得把自己的生命分割了一片片出卖。——不是吗?一生不过几十年，一年三百六十天，生命分成一天天卖给机关里了。转眼我就老了，我得到了什么?聪明有什么用?美有什么用?不用聪明，人家也说她聪明。不用美，年轻女人只要不太丑，打扮得好，都是美的。她不但聪明，不但美，她脾气还好呢，心肠还好呢，气量还大呢，不像我这小心跟儿忌妒人！应该！应该！地狱里的火，都在我心里烧呢！
冯光祖 哎，燕华，这种事，细细想来，也叫人不平。所以这个世界要有哲学，要有宗教，所以······
张燕华 谁问你“所以”，我只问你为什么?为什么?(顿脚)
冯光祖 (哭丧脸)这个——这个——燕华，怎么问我呢?我怎么说呢?
张燕华 我就问你！你也是天之骄子，你糊里糊涂的，日子过得那么乐?
冯光祖 咳，燕华，你这话太偏激了，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是苦是乐。不能都像你，炸弹似的，一碰就爆裂。

张燕华 好修养！
冯光祖 你气死也没用啊！我劝你，别老想着自己，只把自己和别人看得一样轻重，犯不着为小小一个自己，白操这许多心。你就没什么怨恨忌妒的了。
张燕华 我才不那么窝囊呢！天欺负我，我就得格外多多照应自己！天不爱我，我也就不爱我自己！只应该婉如有好丈夫、阔丈夫！只应该她的丈夫能干，她的丈夫漂亮！
(冯叹，起踱步)
张燕华 光祖哥，我请你原谅，不是我看不起你······
冯光祖 也不要紧。
张燕华 不过我——我——
冯光祖 你爱他阔，爱他能干、漂亮······
张燕华 那当然。什么叫没条件的爱情，我不信！

冯光祖 (叹)那么，我是永远没有希望的了。
张燕华 何必说这样可笑的话呢！我早说过了，我不是你的好妻子，天下女人多的是，就说没希望。
冯光祖 (叹)燕华，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心思。(叹)可是我不明白，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儿去嫁给周大璋呢?
张燕华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要做的事，我一定做到——早点儿，晚点儿。
冯光祖 (摇头，叹气)
张燕华 也不是那么困难！大璋，他爱我。我知道他爱我。
冯光祖 我只能希望你成功吧。
张燕华 不用你希望，你帮我一点忙。
冯光祖 我能帮什么忙呢?
张燕华 你不是要到苏州去，吃你堂妹的喜酒吗?
冯光祖 我明后天去。
张燕华 你今天就走。

冯光祖 (点头)叫我走开点儿? ——当然可以。
张燕华 你带了婉如走。
冯光祖 这个我管不了——她说了不去的。
张燕华 可是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她要跟周大璋私奔呢，私奔！这是她自己的话。
冯光祖 胡闹，我告诉姑夫去。
张燕华 不用告诉，你今天带她走就完了。
冯光祖 她又不是小孩子，肯让我带走吗?
张燕华 叫三叔命令她。三叔正不要她和周大璋来往呢，——嘘，三叔来了。
(张祥甫穿拖鞋上。)
张祥甫 (站门口)婉如！
张燕华 是我，三叔叔。
冯光祖 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