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才消停半刻，小九就拍起门来，一个劲儿地喊：王爷急，王爷急！——我一边给庆亲王梳头，一边答他说，外头那个王爷急，我这个王爷就不急了？所幸“这个王爷”多少还要点脸，好容易收拾妥当，把人赶出门前也没忘叮咛】
别撞上人家，走后门！
【与更难对付的“那个王爷”相会，诚已是一盏茶后的事了。四道视线一碰，又犯了疑心病：怕胸前的扣子系错一颗，怕不慎走露领下的吻痕，怕人仔细打谅一番，便能从湿漓漓的发尾看出端倪……后来有一次庆王告诉我，我心里犯嘀咕时，面上涂给人看的，却是副又冷又硬的模样，切实不怎么易与】
您来寻王爷？【眉峰一抬，袖手而坐，珍珠自来看茶】可不巧，王爷嫌我天天跟这儿吃斋念经，连个戏班子也请不来，没意思，自个儿去找穿过痘衣的男娃娃，要登台唱《狸猫换太子》了。这当口上，估计是没工夫陪您老溜藏獒、逗鹦鹉了。

看来又要让王爷失望了，【止住手中的动作，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当真惋惜】王爷——我是说庆王千岁——待我很好。我们不常议论武昌的事，毕竟书生总有些奇怪的性情，以为自己填满废纸的脑袋能够臧否千秋万代，说实话，我也难以免俗；他不喜欢这种性情，又舍不得放我去死，于是只好缄口不谈了。
【指尖沿叶脉滑下，揩去一滴露水，原来草木有情，也会代人物悲】那您这一趟倒是来对了，我疑心仁波切们每天都干着同样的事情：用辞藻装裱仪式，再用仪式消解人命。【向他伸出左手的食指】平凡的生活，【然后是右手的】灵异的世界，好像就通过这么一场游戏，荒谬地连结在一起。
【两指上下交叠，森冷的色泽，清癯的骨肉，无不展示着一股与力量相背的、阴谋的美学】金刚愚弄信众，信众欺瞒金刚，山鸣谷应，人人晓然，以此谋取太平——怪不得王爷希图体面，有些时候，这世道真是太难看了。
【一只浑圆娇痴的小兽卧在掌心，然青青一体，未免失之单调；便自花瓶里摘下一枝山茱萸，将润而红的两颗宝石，点缀至面庞中央，愉快地翘了下嘴角】
随您开心，王爷。不过我跟赵大人不一样，我很少说谎，除非事实太残忍，会让对方痛不欲生。您知道，我是个穷人，穷人们总是又笨、又能忍耐，我从湖北的小乡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见过太多令我难过的事，以至于现在，也只想看别人对着我笑。

为什么看不清，王爷，【哑然失笑，更庆幸这只是心灵上的疼痛，否则我早已哭出来了】镜子、眼睛、金箔、池水，唾骂、赞美、蔑视、敬畏……将它们一缕一缕拼凑起来，不正是一个完整的我？我没有爱新觉罗的幸运，只好活成你们叙述中的样子——您不是也明白吗，有些人玩游戏是为了开心，另一些人是为了赢，最后那些人，则是为了不能输。
【无能为力的恐惧永远缠绕着我。我没有志向，没有家庭，没有未来，没有退路，不知道除了恨还敢拥有什么。或许味同嚼蜡的某一日里，真的如他所言：太阳曾经照彻大地，使猩红的、悲哀的、刻骨的回忆燃烧殆尽，风狂喊着奔过雪原，在爱和温暖里毁灭自己】
【……是啊，我只在那一瞬间活着】
您不懂，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一辈子的幸福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烧光了，也就彻底没了。【他突然伸手来，被迫与菖蒲的果实面面相觑，很认真地，似在对一个有灵智的生命讲话】不要急着笑，不要急着倾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等她遇到了值得分享的人，再去肆无忌惮、心花怒放，忘记天与地山和海，这样不好吗？您的女儿也是爱新觉罗，该让快乐更快乐，而不是像我一样，碌碌无为半生，只学会苦中作乐。
【指腹抵在它碧绿的脸孔上，一弯，一勾，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圆弧，笑着点了点头】好了，王爷，带走它吧。